海关(第14/15页)
总而言之,尽管我的境遇令我不快,但是,我认为完全有理由庆幸自己处于失败的一方,而不是胜利的一方。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是个最热心的党员,如今在这危急的、处于逆境的紧要关头,我反而开始对自己偏向哪个政党特别敏感。根据对各种机会所做的一番合理的考虑,我看到自己留任的前景比我的民主党弟兄们要好,这实在使我感到有点后悔和羞愧。然而,对于未来,谁不是鼠目寸光的呢?第一个掉脑袋的竟是我自己!
我向来认为,一个人掉脑袋的时刻,不可能恰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像我们遭遇的大部分不幸一样,如果受害者善于处理已经降落到他头上的横祸,而不是自暴自弃,那么,即使对于这么严重的突发性事件,也会有补救的办法和慰藉。至于我个人的情况,关于慰藉的话题近在咫尺,事实上,在需要利用它们之前,我已经思考相当长的时间了。鉴于我先前对海关公职的厌倦及想辞职的朦胧念头,我的命运倒有点像一个本来抱有自杀念头的人,却出乎意料地遇到了被谋杀的“好运气”。在海关,跟先前在古屋一样,我待了三年。这一任期长得足以使我的疲乏的脑子得到休息,也足以使我戒掉一切旧的思维习惯,为新的思维习惯腾出地方。这三年时间够长的了,甚至太长了,以至于我不能生活在一种自然的状态,而是干着既对人类毫无好处又毫无乐趣的事,并且阻止自己辛勤劳作——这种劳作本来至少可以平息我内心的不安。再者,有关被无礼革职的事,我的这位前任稽查官对于被辉格党党员公认为敌人并没有完全感到不高兴。我在政治问题上的不活跃状态,有时甚至令我的民主党弟兄们怀疑我是不是朋友。我有在人们经常相遇的广阔、宁静的田野上随心所欲地漫步的癖好,而不愿意把自己局限于那些可能会与兄弟分道扬镳的狭窄的小道上。如今,在我赢得了殉难的花冠(尽管再也没有一颗脑袋可以戴它)之后,朋友的疑问该看成已经被解决了。最后,虽然称不上什么英勇行为,但是,当这么多更高尚的人都倒下时,我也随着自己一直心甘情愿与之站在一起的政党的垮台而垮台,这样似乎比继续成为一个孤独、凄凉的幸存者更显得正派些。而且,这也比靠敌对政党的慈悲继续再待四年之后,最终被迫重新表明自己的立场,并格外蒙羞地请求一个友好的政府的宽恕,显得更堂堂正正些。
与此同时,报界已经开始宣扬我的事了。他们让我处于断头的状态,如欧文[28]笔下的无头骑士一样,在报纸杂志上飞奔达一两个星期之久。那个无头骑士面色惨白、狰狞恐怖,像一个在政治上已死亡的人那样,渴望着被人掩埋。这象征性的我就不必再往下说了。真正的我,脑袋还一直安全地长在双肩上,并已得出了令人愉快的结论:万事终究都会得到最好的结果。于是,我花了些钱,买来了墨水、纸张和笔,打开我长久不用的写字台,又成为一名作家了。
现在,那位德高望重的前任稽查官皮尤先生的那篇充满学究气的作品开始起作用了。由于我长时间无所事事,脑子已变得迟钝,所以还需要一小段时间,我的脑力机器方能以令人满意的效果来从事这个故事的创作。虽然我全神贯注于这项工作,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显现出过于严厉和忧郁的外表,和煦的阳光一点也未能使之振奋,温柔、亲近的感化力一点也不能使之缓解,而这些感化力几乎能使自然和现实生活的每个场景都变得柔和,并且,无疑也将使自然和现实生活的每幅画面都变得柔和。这一毫无魅力的效果,也许应归因于尚未结束的革命和仍然处于鼎沸的混乱局势。这篇故事就是在这种混沌中形成雏形的。然而,并没有迹象表明作者的心情欠佳,因为徜徉在凄然、幽暗的幻想中,他感到比离开古屋以来的其他任何时候都快乐。本书中的一些短篇文章,是我在身不由己地从社会生活的陷阱与荣誉中引退以后写成的;其余的一些文章则是我从年刊和杂志上搜集来的,这些文章写成时的日期是如此久远,以至于它们在兜了一大圈之后才又获得了新意[29]。如果维持政治断头台的比喻,可以把整个故事看作《一个上了断头台的稽查官的遗稿》。至于我现在即将完成的这篇速写,倘若在作者生前发表它,对一个谦虚的人来说就自传味太浓了,而对一位在阴间写作的先生来说,该会被欣然谅解吧。愿天下太平!为我的朋友们祝福!宽恕我的所有敌人!因为我处于清静的王国!
海关的生活就像我身后的一场春梦。那位年迈的稽查员——顺便提一句,我不无遗憾地说,他不久前从一匹马上跌下来摔死了,否则,他肯定会长生不老——以及所有跟他一同坐在海关税务局里的其他可敬的人们,只不过是我眼前的一些幻影罢了。过去我的想象力常常嘲弄这些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影像,如今已经永远将其丢弃不顾了。那些商人——平格雷、菲利普斯、谢泼德、厄普顿、金布尔、伯特伦、亨特——这些名字,以及其他许多半年前我听起来非常熟悉的名字——对于这些似乎在世界上占据重要地位的商人们,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我便能割断与他们的联系,不仅是在行动上,而且是在记忆里割断联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忆起这么几个人物来。同样,我古老的家乡也将很快在我朦胧的记忆中、在俯视和环绕着家乡的一层薄雾中赫然显现,仿佛它已不是真正的地球上的一部分,而是幻景中的一座簇叶丛生的村庄,唯有想象中的居民才居住在它的木头房子里,才在它的简陋的小巷中以及毫无生趣的、单调沉闷的大街上行走。从今以后,它不再是我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是其他地方的公民了。我的那些善良的同乡并不怎么怀念我,因为——虽然我在他们眼里有些分量,并在我祖祖辈辈居住和安葬的地方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这一直与我的文学创作目标一样宝贵——我在那里从未感受过一位作家为了使脑子里最丰硕的果实成熟所需要的友好气氛。我将在一些陌生人当中干得更好。无疑,这些我熟悉的人没有我也会照样干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