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12/15页)

不仅仅在山姆大叔要求的我属于他的那三个半小时的日常生活中,这一讨厌的麻木状态一直占据着我的心,每当我打起精神来——这毕竟是罕见和勉强的——寻找大自然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魅力时,这种麻木状态就伴随着我在海滨散步或在乡间漫游。而从前,当我一跨过古屋的门槛,大自然的魅力就常常使我的思想变得清晰和活跃起来。这种针对脑力工作能力的麻木状态伴随着我回家,使我在极其荒谬地称为书房的房间里,心情十分沉重。当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仅由闪烁的煤火和月光照明的客厅里,呕心沥血地想象虚构的景象时,这种麻木也没有离开我,尽管第二天这些景象可能会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在洁白的纸上。

如果此时想象力还不起作用,这就会被认为是一种令人无能为力的情况。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倾泻在地毯上、将房间里的所有人和物都照得这么清楚的皎洁的月光——它使每一样东西的细微部分都清晰可见,却又不同于早晨或中午的清晰度——是一种最适合浪漫传奇作家结识他那些虚幻的客人的媒介。这儿有人们熟知的公寓的居家小景。那一张张款式各异的椅子;中间的那张桌子上,摆着针线筐、一两卷书和一盏昏暗的灯;沙发、书橱、墙上的画——所有这些细节看起来是那么清楚,却又被不寻常的光线赋予了圣洁的精神意义,以至于它们似乎失去了原本的实质而变成了有理性的东西。再小、再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经历这种变化,并由此获得尊严。一双小孩的鞋、坐在柳条小车里的玩偶、旋转木马——总之,不论是白天用的或玩的什么东西,现在都被赋予了一种陌生和疏远的特性,尽管它们差不多仍像在白天一样逼真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于是,我们熟悉的房间的地板因此成了一个中间地带,它大约介于真实世界和仙境之间。实际的和想象出的东西可以在此会合,各自受到对方天性的熏陶。幽灵可以走进这儿而不会使我们感到害怕。倘若我们在环顾四周时,发现一个已经死去的心爱的人正默默地端坐在这有魔力的月光中,其神情让我们怀疑,他到底是从远方归来的呢,抑或根本就未曾离开我们的炉边?由于他与这种情景太协调了,因此并不会引起我们的惊奇。

略有些微弱的煤火,对产生我要描述的效果具有实质的影响。它给整个房间抹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使墙上和天花板上映现出浅红色,同时,从亮泽的家具上反射出一道微光。这一暖和的光线与月光寒冷的灵性交融在一起,仿佛将人类温暖的心和温柔的情感传递给被想象力召唤来的人。它将雪一般冰冷的影像转变为活脱脱的男人和女人。瞧一下镜子,我们见到——在鬼魂经常出没的镜子里——半熄灭的无烟煤的余光、地板上银色的月光以及那幅画面上的一切明暗交替的光影,它们离现实远一点,就离想象更近一点。于是,在这样的时刻,面对眼前这样的景象,倘若一个独自静坐的人不会想象出离奇古怪的事物,并使之看起来像真的似的,那么,他就不必再想写传奇小说了。

然而,对我来说,在海关任职期间,月光、阳光和炉火的火光在我看来都完全一样,它们丝毫也不会比摇曳的烛光更有效用。我的全部脆弱的感情以及与之有关的天赋——它们并非特别丰富或者特别有价值,可却是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

但是,我相信,如果我尝试用一种不同的写作方法,我的才能就不会显得如此平庸。例如,我完全可以满足于写出一位老船长——一位检查员的故事,如果我不提及他,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因为他每天都以一位讲故事的人的惊人天赋逗得我捧腹大笑和由衷赞叹。要是我能保持他那种生动形象的风格,保持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故事进行幽默渲染的天赋,那么,我确实相信,结果就是将会出现文学上的独具匠心的新事物。或许,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当具体的日常生活这么咄咄逼人地压在我头上时,我却试图使自己退回到另一个时代去;或者当我的肥皂泡般的难以琢磨的美因为时时刻刻与现实情况猛烈接触而破灭时,我却执拗地要从虚无飘渺的物质中,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世界。这真是一桩蠢事。较聪明的尝试倒是:让思想和想象力注入当今不透明的物质里,使它成为明亮的透明体;使开始显得沉重的负担被赋予精神意义;还要不屈不挠地寻求隐藏在微不足道的、令人生厌的事件中以及我所熟悉的普通人物中的真正不可摧毁的价值。这全是我的过错。展现在我面前的生活事件,只因为我没有探索其更深刻的意义,而显得乏味和平庸。一部将会被写得更好的书就在那儿,它一页一页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它是由转瞬即逝的现实写出来的,但因为我的脑子缺乏洞察力,我的手缺乏誊录下它的灵活技巧,它迅速地消失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和残缺不全的段落,并且把它们写下来,然后看到一个个字母在书页上变成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