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11/15页)

正当我困惑不解,并且,除了做其他种种假设外,还苦苦地思索着这个红字是不是过去白人常常挖空心思,以便引起印第安人注意的装饰物之一时,我无意中将红字放到我的胸前——读者也许会发笑,但千万不要怀疑我说的话——我想,当时我有一种不完全是肉体上的,但又几乎是肉体上的火辣辣的感觉,仿佛这个红字不是用红布做的,而是用一块灼热的铁做的似的。我一时感到毛骨悚然,本能地任它落到地上。

在我全神贯注地思考这个红字的时候,我竟忘了检查一小卷被红布缠绕着的颜色已经变得灰暗的文件。于是我打开它,满意地发现了年迈的稽查官记载的对整件事情的相当完整的说明——他用好几张大幅面的书写纸,记载了一位名叫赫丝特·普林的女人的许多生活和谈话的详细情况。在我们祖先的眼里,赫丝特·普林似乎是一位相当显赫的人物。她在马萨诸塞州开创初期至17世纪末这一期间最负盛名,在稽查官皮尤先生那个时期尚在世的老人们还记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她已是位年迈的、但并不显得老态龙钟的女人,而且仪态高贵、庄严。皮尤先生的叙述就是根据这些老人的口头证词组织而成的。几乎无法记起是从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习惯在乡下四处当义务保姆,或做各种各样力所能及的善事;对各类问题,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她给人提出忠告。通过这种方法,正如一个有如此癖好的人经常遇到的,她赢得了许多人只给天使的那种尊敬。不过,我猜想她也被一些人看成是爱管闲事的人和令人讨厌的人。再进一步仔细查看这些手稿,我发现了关于这个奇特的女人的其他行为和她所遭受的苦难的记载。关于这些记载的大部分内容,读者请看名为《红字》的小说,而且必须牢记,这部小说的主要事实是经过稽查官皮尤先生的文件证实的。原始文件及这个红字本身——这些最奇妙的文物——还在我手里,并将随时向对此叙述发生浓厚兴趣而想看一看这些东西的人展示。人们千万别误解,以为我在精心组织故事情节、构思想象故事中的各种人物的行为动机和思考方式的时候,常常使自己局限于老稽查官的那六大页书写纸所记载的内容。恰恰相反,在这方面,我允许自己完全自由发挥,仿佛这些事都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似的。我力求内容的真实性。

这件事使我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又回到了旧的轨迹上,似乎这儿有一个故事的基础。它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仿佛这位身穿一百年前的服装、头戴不朽的假发的老稽查官——假发跟他一起被埋入坟墓,可是并没有腐烂——在海关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与我会晤似的。在他的举止中有一种尊严——那种带着国王陛下的委任状,因而也被在王座四周闪耀的光芒照亮的人的尊严。啊,这与共和国官员的那一脸卑鄙相是多么的不同!作为人民的公仆,一个共和国官员竟觉得自己是他的主子的最不重要、最低下的下属。这位看起来不怎么引人注目却显得非常威严的人物,以他的幽灵之手,交给我这个红色的符号以及那一小卷解释性的手稿;他又以幽灵的声音,在郑重地考虑了我对他的孝敬和尊重之后——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看作是我公职上的老祖宗——勉励我把他的发了霉的和已被虫驻的苦心孤诣之作公之于世。“做这件事,”稽查官皮尤先生的幽灵用力地点了点那颗戴着令人难忘的假发、样子显得如此威风凛凛的脑袋,说道,“你自己将获益不浅!你在不久之后将会需要它,因为现在你所处的这个时代与我的那个时代不一样。那时候,一个人的职务是终身制的,而且常常是世袭的。可是,关于年迈的普林小姐的事,我责令你相信你的前辈的记忆力。他的记忆力完全值得信赖!”于是,我便对稽查官皮尤先生的幽灵说:“我一定照办!”

因此,关于赫丝特·普林的故事,我费尽了心思。当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或者在从海关正门穿过大厅到边门的这段距离中上百遍地来回走动时,我一直在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那位年迈的检查员、那些过磅员和计量员大为恼火和不耐烦,因为他们的睡眠受到我来来回回、过分长久的脚步声的干扰。回想起他们自己昔日的习惯,他们常常说稽查官正在后甲板上散步。他们很可能认为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增进食欲。没错,这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使自己自愿启动起来的唯一目的。老实说,那穿堂而过的东风大大地增进了我的食欲,这也正是我如此不知疲倦的踱步运动产生的唯一有价值的结果。海关的气氛太不适合获得微妙的想象和感情了。因此,倘若我在这儿一直待到今后十届总统的任期结束,我甚至怀疑《红字》的故事是否能与读者见面。我的想象力是一面晦暗的镜子,它不愿映出或只是模糊地映出我竭力要描写的人物。我智力的熔炉里无论燃起怎样的火焰,其热能都不能使这篇速写要描述的角色暧热起来和变得可以被锻造。他们既不接受激情的光焰,也不接受温柔的情感。他们保持着死尸般的僵硬,直盯着我的脸看,并轻蔑地、恐怖地咧嘴而笑。“你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表情似乎在这样对我说,“你曾经对那些虚幻的事物有过的那一点点支配力已一去不复返了!你已经用它来换取国家给你的微薄的薪俸了。那么,挣你的薪水去吧!”总之,我幻想中的那些近乎麻木的家伙挖苦我的愚蠢,并非毫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