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9/15页)

其间,我当了税务稽查官,而且,就自己的理解所及,尽量当一名好的稽查官。一个爱思考、爱幻想而又敏感的人(如果他的品质十倍于一个稽查官应具备的品质的话),他只要愿意花心思,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成为一位事务家。我的海关同事、商人以及因我的职务关系而与我有联系的船长们都把我看成一位事务家,而且很可能不知道我还有别的性格特征。我想,他们谁也没有读过我的一页作品;或者,他们即使把我的作品全部读了一遍,也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即便那些无利可图的作品是出自彭斯[22]或乔叟[23]的手笔——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也跟我一样,当过海关官员——那也根本于事无补。一个渴望获得文学名望,渴望靠这种方法在世界名流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的人,一走出自己的权利被认可的小圈子,就会发现他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和他所追求的一切,在这个圈子之外都毫无意义。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虽然这是一个沉痛的教训。我不清楚,无论是作为告诫还是指责,自己是否特别需要这个教训,然而,无论如何我彻底地吸取了这个教训。我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一事实,但它并未使我感到痛苦,也不需要我在唉声叹气中摆脱它,因而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蛮高兴的。在文学探讨方面,那位海关官员——一个很不错的人,他与我同时上任,只是比我晚些时候离任——常常跟我讨论他最喜爱的这个或那个话题,如拿破仑或莎士比亚。还有征收员手下的小职员——一位年轻的绅士,据人们暗中传说,他有时在山姆大叔的信纸上写一些看起来像是诗歌的文字(隔几码之遥,看不大清楚)——也常常与我谈论书籍,好像我对此很精通似的。这就是我与别人的全部文化交流,但它已经完全能满足我的需要了。

由于不再千方百计地寻求和计较自己的名字是否会被印在书刊的扉页上,因此一想起我的名字现在又有另一种流传方式,我不禁觉得好笑。海关的刷唛人员用模板和黑油漆把我的名字印在胡椒袋上、果红[24]篮子上、雪茄烟箱子上以及各种各样应缴税的商品的包装上,用以证明这些商品已经付了关税,并已经正式地通过了海关的检验。通过这一奇特的传播方式,关于我的消息便尽我的名字所能传送的范围被带到我未曾到过的地方。但是,我希望这种消息今后再也不要流传了。

然而,往事并没有消亡。偶尔,那曾经充满活力、生机勃勃却又悄无声息地进入休眠状态的思想又复活了。当昔日的习惯在我心中苏醒时,一个最引人注目的情况,就是我将现在正在创作的这篇速写纳入文学创作的法则之内,以奉献给读者。

在海关的二楼有一个大房间,房里的砖墙和一根根光秃秃的椽木都没有被涂饰灰泥和饰以镶板。这座海关大厦被设计得很大,以适应旧时港口的商业活动规模,并考虑到了之后港口的繁荣——这种繁荣并没有实现。它占据的空间太大,以致其居住者不知如何安排这些空间。因此,位于征收员的房间上面的这间通风的大厅迄今尚未竣工。尽管这个大厅里满是灰尘的横梁上布满了年深日久的蜘蛛网,但它看起来还在期待着木匠和水泥匠来装修。大厅一端的壁龛里有几个琵琶桶,一个挨一个地堆起来,里面装有一捆捆的官方文件。大量诸如此类的废物零乱地堆积在地板上。想到在这些发霉的文件上花费了那么多天、那么多星期、那么多月乃至那么多年的辛劳,如今它们只是人间的累赘,被放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谁也不会再去看它们一眼,我实在感到伤心。但另一方面,又有多少其他手稿——不是单调乏味的官方文书,而是充满了创造性的思想和尽情倾吐的内心衷曲——也已同样被人遗忘。它们的命运还不如堆积在这里的文件:这些手稿在它们那个时代并未曾派上用场,更可悲的是它们并没有为作者赢得舒适的生活,而海关职员却通过这些一钱不值的、潦草涂写的文件,过得安逸自在。不过,作为地方的历史资料,也许这些文件并非完全一钱不值。毫无疑问,从这里可以发现以前塞勒姆的商业统计数字以及那时塞勒姆的王侯般的商人们的历史记录——老船王德比、老比利·格雷、老西蒙·福雷斯特以及那个时代一个又一个的商界巨头。但是,他们那搽了粉的脑袋刚进入坟墓不久,他们那堆积如山的财富便开始减少了。人们可以通过这些文件追溯到塞勒姆贵族阶层的大部分家族的创始人,他们都是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后开始创业的。创业伊始,其运输业务还微不足道,且不引人注目,之后,就渐渐地发展起来,甚至他们的子孙以为他们家族的这一地位早已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