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3/15页)
他带着《圣经》和宝剑,那么早就到了这儿,如此威风凛凛地在没有人涉足的大街上行走,并树立起这么高大的形象——成为经历过战争与和平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是我所望尘莫及的;我的名字别人很少听过;我的面孔别人几乎不认识。而他却是个战士,是个立法者,也是个法官;他更是教会的统治者;他具有清教徒善与恶的一切特点。他同样也是一个残酷的迫害者,正如那些教友派教徒所证明的。他们在历史记载中,也提到了他。他们讲述他严酷地迫害他们教友派的一名妇女的事件。虽然他一生有过举不胜举的丰功伟绩,但这件事恐怕会比他的所有业绩的任何记载更久远地流传。他的儿子也承袭了他的这种迫害的禀性,使他自己在女巫们的殉难中[10]如此惹人注目,以致可以公道地说,她们的鲜血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确实,这点血渍渗得如此之深,以致他那被埋入查特街的墓地里的那把干枯的老骨头,如果还没有碎成粉末的话,想必上面的血痕还保留着!我不晓得我的这些祖先们是否考虑过忏悔,请求上帝饶恕他们犯下的酷行;或者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在这些酷行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的折磨下呻吟。无论如何,我,本文的作者,作为他们的后代,特此为了他们的缘故自甘蒙受耻辱,同时祈求上帝:由他们招惹来的任何诅咒——正如我已经听说过,也正如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的沉闷、衰落的状况,都表明这种诅咒的存在——可以从现在起一笔勾销了。
然而无疑地,我的这两位严峻的、不苟言笑的清教徒祖先都会觉得:事隔这么多年之后,在我的家谱这棵上面长满许多古青苔的老树干上,竟然会在它的最高枝上,长出像我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全是对他们的种种罪孽的惩罚与报应。我所珍惜的生活目标,他们都不认为是值得称道的;对于我的成就——倘若在家族范围以外,我的成就也曾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光彩的话——他们除了认为一钱不值外(如果不是肯定地认为不名誉的话),不会有别的考虑。“他是干什么的?”我的祖先的一个灰蒙蒙的幽灵向另一个幽灵嘀咕道。小说家!那能算是人生中的什么行当呢?在他的那个时代,那能算是什么赞美上帝的方式,或服务人类的方式?“哼,这个堕落的家伙还是去当二流子算了!”我的老祖宗们跨越时间的鸿沟互相就是这么问候的!不过,他们爱怎么瞧不起我就由他们去好了。他们倔强的性格特征已与我的性格特征交织在一起了。
由于这两位一本正经和精力充沛的祖先在这座城镇的初期和早期发展阶段便深深地扎下了根,这个家族从此在这儿生息、繁衍,而且总是体面地生活着。就我所知,家族的声名从未曾被某个不肖的子孙玷辱过;不过,另一方面,在头两代之后,则很少或几乎没什么人干过永垂青史的大事,甚至没有提出过引起公众注意的主张。渐渐地,他们几乎都销声匿迹了,犹如街道周围的几幢零零落落的旧房子快要被堆积的新土块埋到屋檐了。一百多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从事航海的职业,每一代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船长从船的后甲板上告老还乡,回到祖传的住宅,而由一位十四岁的男孩继承祖业,接替水手的职位,面对带有咸味的狂风恶浪。这些狂风恶浪过去曾经吹袭拍打过他的祖祖辈辈。到了一定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就从水手晋升为船长。他在度过了暴风骤雨般的成年期,周游了世界之后返回家乡,衰老,死去,遗骸被埋入故土。一个家族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被埋葬在同一个地点,和这块土地有了长期的联系,那么人类和区域之间就产生了“血缘关系”,这种关系完全不受任何人类周围的如画风景或道德环境的魅力所支配。这不是爱,而是本能。新的居民——他本人来自异邦,或他的父亲或祖父来自异邦——都没有资格被称为塞勒姆人。他们根本不懂得,一个老居民——第三个世纪正在悄然向他逼近——如何以牡蛎般的坚韧和顽强,执着地依恋着这块接连几代人被埋入的故土。尽管这个地方没有欢乐,他也厌倦了这些古老的木头房子,厌倦了这儿的泥浆和尘土,厌倦了毫无生气的位置和情感,厌倦了冷飕飕的东风,厌倦了如此冷漠的社会气氛,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这一切以及他可以看得见或想象得出的其他毛病,都不是主要问题。这种魅力一直存在,而且强大无比,仿佛故土是人间天堂似的!我的情况亦然。我觉得我在塞勒姆安家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这块土地上一直为人所熟悉的风俗和生活习惯——一个家族的代表人物不在人世了,另一个代表人物就会在他之后,采用同样的步调沿着大街行走——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旧市镇上仍可以被看到和认出来。然而正是这一情感证明,这种已经变得很不健康的联系最终应该被切断。土豆如果一代又一代地被种植在同一块贫瘠的土壤中,是不会长得茂盛兴旺的。人类的本性也是如此。我的孩子都出生在别的地方,并且只要我还能掌握他们未来的命运,他们就都将扎根在陌生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