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珀尔(第2/4页)
由于心里老是为这一莫名其妙的、令人迷惑的魔力所苦恼,赫丝特有时会突然动情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魔力常常出现于她本人和她唯一的宝贝之间。这宝贝是她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买来的,是她的一切。然后,也许——因为谁也无法预见这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珀尔会蹙额,攥紧她的小拳头,把她的那张小脸沉下来,呈现出一副严厉、冷漠、不满的神色。她常常又会重新笑起来,笑得比以前更开心,仿佛她是个无忧无虑的、不知人间忧愁的人似的。或者——不过这种情况较少发生——她会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对母亲的爱,好像有意要令自己心碎,以证明她有一颗心似的。可是,赫丝特·普林并无把握信赖这种迸发出来的温柔,它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将这些问题细细地考虑过之后,这位母亲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招来幽灵的人,可是在施魔法的过程中,因为有违反规范的行为,而未能获得控制这一高深莫测的新天使的咒语。她唯一能真正感到宽慰的时间是孩子平静地躺下来睡觉的时候,这时,她才认为她是真的体会到了一段安静的、诚挚的和美妙的幸福时光,直到小珀尔醒来——也许,从她睁开的眼睑底下又隐隐约约地出现那种任性的表情了。多快啊——真的,快得惊人!除了母亲经常的笑容和闲谈之外,珀尔已经到了可以进行社交的年龄!而且,倘若赫丝特·普林能够听到她那清脆的、鸟儿般的声音混合着其他吵吵闹闹的稚气的声音,或者能够在一群正在嬉戏的孩子的混乱的喊叫声中,分辨出她的宝宝的声音的话,那该是何等的幸福!然而,这永远是不可能的。珀尔是婴儿世界里天生被遗弃的人。由于她是一个邪恶的小鬼,是罪恶的象征和产物,她没有权利出现在接受过洗礼的幼儿中间。看来,再也没有比孩子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人们已经在自己的周围画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圈子的命运,总之,懂得与其他孩子比较起来,自己所处的地位完全与众不同的那种本能,更值得让人注意的了。自从赫丝特被从牢里释放出来后,她总是带着小珀尔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在她进城出城时,珀尔总是与她形影不离。起初,她是母亲带在怀里的婴儿,后来便成了一个小姑娘、她的妈妈的小同伴,用手抓住妈妈的食指,以三四步并作妈妈的一步的速度,轻快地小跑着跟着。她在街道的草地边,或者在自家门口,看见殖民地的孩子,正在以清教徒的教养所允许的严厉方式玩耍:也许正在玩做礼拜的游戏,或者玩鞭打教友派教徒的游戏,或者玩在与印第安人的模拟战中剥取头皮的游戏,或者以模仿种种稀奇古怪的巫术来相互吓唬。珀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凝视着,但从来不想结识他们。如果有人跟她讲话,她也不会说话。假如有时孩子们把她围起来,在她软弱无力的愤怒中,无疑她会变得非常可怕:她抓起石子扔向他们,并发出令她的母亲震颤的、尖声的、不连贯的喊叫,因为这些叫喊声太像女巫以陌生的语言发出的诅咒声了。
事实上,由于这些小清教徒是世界上最不容异说的一群人,他们在这个女人和这个小孩身上,模糊地觉得有某种奇异的、非尘世的或和普遍情况不同的东西,因此,他们在心里蔑视她们,并常常用恶言恶语来谩骂她们。珀尔觉察出了这种情绪,并以压在幼小心灵里的最刻骨的仇恨来回敬它。对她的母亲来说,这些狂暴脾气的发作具有某种价值,甚至安慰,因为,至少在情绪上有一种可以理解的诚挚,代替了这孩子常常表现出的、触犯她的母亲的一阵阵反复无常。但是,再一次在这儿见到曾经存在于她身上的那种模糊的反应,赫丝特心里充满着恐惧。珀尔凭借不可剥夺的权利,已经从赫丝特的心中继承了这一切敌意和激情。母女俩在同一个孤立于人类社会的圈子里坚定地站在一起。在珀尔出生之前,令赫丝特·普林分心的那些不安的成分,似乎永远地存在于这孩子的天性里了;但是,在珀尔出生以后,它们已经被母性温柔的影响力抚慰了。
在家里,在母亲的茅屋里或茅屋周围,珀尔不需要广泛的、不同的交际圈。生命的魔力从她永远创新的精神中迸发出来,与无数事物交流,犹如一只火把,不论碰到什么,都会熊熊燃烧起来一样。最不起眼的材料——一根棍子、一捆破布、一朵鲜花,都是珀尔用来施展巫术的玩偶,而且不必经过任何外部变化,在精神上就可以变得适应于她内心世界的舞台上的任何戏剧。她用一个孩童的声音,适应于一大批想象出来的老老少少的人物,可以让这些人物用这种声音谈话。在微风中发出呻吟和其他令人伤感的声音的古老、阴森、庄严的松树,不需要任何改变,便能扮演清教徒前辈的角色,花园里最丑陋的草是他们的孩子,珀尔毫不留情地毁了它们,将它们连根拔掉。这着实奇妙:她以自己的心智幻想出无数的形态,虽然没有什么连续性,可是它们蹦蹦跳跳的,总是处于一种超自然的活跃状态之中——不久,热情减弱了,仿佛被如此迅速、疯狂的生活浪潮弄得精疲力竭似的——紧接着又处于其他类似的充满野性力量的状态。这很像北极光的变幻不定的闪动。然而,与其他聪明的、有天赋的孩子相比,在运用想象力和玩成长中的智力游戏等方面,珀尔也不见得更引人注目。珀尔与众不同的,只是由于缺乏游伴,她更加依赖于自己创造的那群幻想中的人物。其奇特之处在于,这孩子怀着敌对情绪来看待由自己的心智幻想出来的这一切产物,她从未创造过一个朋友,却似乎总是在四处播种龙牙[43],从那儿涌现出一支全副武装的敌军,她便冲过去跟他们厮杀。看到她小小的年纪,就不断地识别敌对的世界;看到她在接踵而至的争夺中,为了增强自己的能力而进行如此猛烈的能力训练,实在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而对于一个在心中感受到这一切起因于自己的母亲来说,这又是何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