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珀尔(第3/4页)
赫丝特·普林常常凝视着珀尔,然后将自己手中的活计放在膝上,以极大的痛苦大声喊道——这种痛苦她本来宁愿藏在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声来,其声调介于说话与呻吟之间:“哦,天父——如果你还是我的天父——我带进这个世界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珀尔无意中听到这突然发出的叫声,或通过其他某种微妙的途径,意识到那些痛苦的抽痛时,常常把她那活泼、漂亮的小脸蛋转向她的母亲,小精灵般聪明地笑了,然后,又继续玩她的游戏。
这孩子的举止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尚待说明。她在一生中最早注意到的东西是什么呢?——不是妈妈的微笑。她不像其他婴儿那样,以那张小嘴发出微弱的、幼儿期的微笑,来回报母亲的微笑。人们后来未必会记得这微笑,但会深情地探讨它是否确实算得上微笑。对珀尔来说,根本不是这个!珀尔最初意识到的东西似乎是——要不要我们说出来呢?——赫丝特胸前的红字!一天,当她的妈妈向摇篮俯下身子时,那红字周围闪闪发亮的金线刺绣引起了婴儿的注意:她举起一只小手,微笑着想去抓它。那微笑不是带有疑虑的,而是带有一种自信的闪光,它使她脸上呈现出属于年纪较大的孩子的神色。然后,赫丝特喘息着,一把抓住这个不幸的符号,本能地想将它撕掉——珀尔那只婴儿小手的敏捷的触摸,使赫丝特遭受着无限的痛苦。而且,珀尔直视着她的眼睛,笑了,仿佛她的妈妈表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只是在跟她闹着玩似的!从那时候起,除了孩子睡着的时候,赫丝特没有一刻感到安全,没有一刻有平静的欢乐。诚然,有时也曾有过几星期过去了,珀尔的目光在此期间再也没有集中在红字上。但是,珀尔的凝视还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就像死亡突然降临似的,而且,眼睛总是带着那份奇特的笑意和奇怪的表情。
有一次,孩子眼里呈现出了这种怪异的、恶作剧似的神情。这时,赫丝特正在孩子的眼睛里看自己的影像——许多当妈妈的都喜欢这样。突然,她以为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微型肖像,而是在珀尔的眼睛——那小小的黑镜子里看到另一张脸,因为孤独的、有心事的女人总是为无数的错觉所困扰。那是一种充满着恶意的微笑的魔鬼般的脸,然而却很像一个她完全熟悉的人的容貌,只是她所熟悉的那张面孔难得有笑容,更不曾有恶意,仿佛一个恶魔迷住了这个孩子,并正嘲笑着朝外窥视似的。后来,赫丝特又多次受到同一幻觉的困扰,只是不那么逼真罢了。
一个夏日的下午,这时,珀尔已经长大了,可以到处奔跑了。她采摘了一把野花,然后将它们一朵朵地扔向她的母亲的胸脯,以此取乐。每当她击中红字,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小精灵似的跳上跳下。赫丝特最初的动作便是以扣住的双手遮住胸脯。但是,或是出于自尊心或无可奈何,或是觉得只有这种难言的痛苦才能最好地补偿她的悔过,因此,她忍住了这种冲动,直挺挺地坐着,脸色死一般的苍白,伤心地注视着珀尔那双任性的眼睛。一连串的野花继续朝她扔来,几乎总是击中目标,使这个母亲的胸脯伤痕累累。这些创伤在世间找不到止痛药,她也不懂得如何在另一个世界上找到。最后,孩子的“子弹”全部耗尽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赫丝特,那带笑的小魔鬼的形象,从她的黑眼睛的神秘莫测的深渊里向外窥视——或者这不是窥视,只是她的母亲的想象。
“孩子,你是什么人?”母亲大声问道。
“噢,我是你的小珀尔呀。”孩子回答道。
可是,珀尔说完,笑了,并开始以一个小鬼那种幽默滑稽的动作跳来跳去。她接下来的反常行为也许就是要飞上烟囱了。
“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吗?”赫丝特问道。
她并非无端地问这个问题,而是带有几分真正的诚挚,因为珀尔的思想太令人感到惊奇了,她的母亲有点怀疑,珀尔是否真的不了解她自己的身世的秘密,而现在她是否可以把真相告诉她。
“是的,我是小珀尔!”孩子重复道,又继续做她的滑稽动作。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珀尔!”母亲半开玩笑地说道。
在她最深切的痛苦中,她常常感到有一股开玩笑的冲动。“那么,告诉我,你是谁?谁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告诉我,妈妈!”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着,走到赫丝特跟前,将身子紧贴着母亲的双膝,“你非得告诉我不可!”
“你的天父把你送来的!”赫丝特·普林回答道。
她说话时有点犹豫,这被孩子敏锐地注意到了。或者出于通常的任性举动,或者受邪恶的幽灵的怂恿,珀尔伸出纤细的小食指来抚摸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