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医生与病人(第2/4页)

“那么,为什么不在这时揭开这些秘密呢?”罗杰·奇林沃思问道,暗中悄悄地睨视了牧师一眼,“为什么有罪的人,不早点利用这难以形容的慰藉呢?”

“他们大多数都肯这么做,”牧师说道,用力地揪住胸脯,仿佛受到缠扰不休的抽痛的折磨似的,“许许多多可怜的人不仅在临终的时候才信任我,而且在他们身强力壮、名声清白的时候就信赖我。于是,经过这样的感情流露之后,哦,在这些有罪的兄弟身上,我目睹了他们多么如释重负、多么欣慰!正如一个人长期因污染的气息而窒息,终于能吸收自由的空气一样。怎么不会是这样的呢?一个不幸的人,比方说,犯了谋杀罪的人,为什么宁可将这具尸体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不是马上将它扔出去,让宇宙万物来处理它!”

“可是,有的人就是这样将秘密埋在心里的。”医生镇静地说道。

“是啊,确实有这样的人,”丁梅斯代尔先生回答道,“可是,不需要提出更为明显的理由,也许,正是他们的天性,才使他们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的;或者,他们虽然有罪,然而,由于保持着对上帝的荣耀和人类的福祉的热情,他们怕在大庭广众面前显露自己的污点和污秽——难道我们不可以这么假定吗?因为,从曝光的那个时候起,他们不就能得到任何美德,过去的罪恶也不能因为较好的服务而得到赎偿。因此,使他们感到难言的痛苦是,他们厮混在同胞之中,看上去如刚落下的雪那么纯洁,而他们的心中却被摆脱不掉的罪恶玷污,斑痕累累。”

“这些人是在欺骗自己,”罗杰·奇林沃思用食指稍微做着手势,语气比平常更加重了些,说道,“他们害怕承受理当属于他们的耻辱。他们对人类的爱、侍奉上帝的热情——这些圣洁的冲动或许能够,或许不能够在他们的心中与邪恶的同伴共存。他们的罪恶已经为这些邪恶的同伴大开绿灯。这些同伴必定在他们的心中繁殖出一种恶魔的种子。但是,倘若他们寻求赞美上帝的那些话,那就别让他们的脏手举向天空!倘若他们愿意为他们的同胞服务,那就让他们在强制自己进行苦行赎罪的自我菲薄中,显示出良心的力量和现实吧!噢,聪明、虔诚的朋友,你非要让我相信,虚伪的外表比绝对的真理更好——会有更多的上帝的荣耀或人类的福祉?相信我吧,这些人是在欺骗自己!”

“也许如此,”年轻的牧师漠然说道,仿佛撇开他认为无关紧要的或荒唐的议论似的——确实,对于任何能激起他那过于敏感的、神经质的气质的话题,他都具有随机应变地避开它们的天赋,“可是,现在我想请教我的医术高明的医生,上帝是否确确实实认为我可以从他对我这虚弱的身躯的体贴照料中获益?”

罗杰·奇林沃思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就听到毗连的墓地里传来了一个小孩的清脆、喧闹的笑声。牧师本能地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因为此时正值夏天——看见赫丝特·普林和小珀尔正沿着横穿围地的小路走过。珀尔看上去漂亮极了,但正处于任性的欢乐心境。这种心境一旦出现,她就好像完全脱离了同情或人类能接触的范围。此刻,她正无礼地从一座坟墓跳到另一座坟墓,一直跳到了一个已故的杰出人物的又宽又平的纹章墓碑上——也许是艾萨克·约翰逊本人的墓碑。她开始在这个墓碑上跳舞。作为对她的母亲的命令和恳求的反应,即她的行为应该得体点,小珀尔停了下来,从长在墓边的高大的牛蒡树上采集多刺果。她抓起了一把多刺果,将它们沿着装饰她的母亲胸脯的红字的轮廓排列起来。因为它们的性质,多刺果牢牢地粘在了红字上。赫丝特没有把它们摘掉。

罗杰·奇林沃思这时已走近窗口,阴森森地朝下面狞笑着。

“法律、对权威的敬畏、对人类的传统风俗习惯和意见的尊重——不论正确与否——这些统统与这个孩子的气质毫无关连,”他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同伴说话,“几天前,我看见她在斯普林巷的牛槽边把水溅到总督身上。她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小淘气完全是个恶人吗?她没有情感吗?她没有什么明显的人生原则吗?”

“没有——除了违法的自由外,”丁梅斯代尔先生平静地回答道,仿佛他一直在自己心里议论着这个论点似的,“不知道这个孩子能否与人为善。”

小孩很可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因为她正抬起头仰望着窗口,带着欢快的,但是顽皮的和聪明的笑容,她将一颗多刺果向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扔过去。敏感的牧师大吃一惊,畏缩了一下,以便躲开她的小飞弹。发觉了他的心情之后,小珀尔欣喜若狂地拍着小手喝彩。赫丝特·普林也无意中朝上看去。于是,这老老少少四个人默默地彼此注视着,直到这个孩子笑出声来,喊道:“走吧,妈妈!走吧,要不然那边的老魔鬼会逮住你!他已经把牧师抓住了。走吧,妈妈,要不然,他会抓住你的!可是他抓不住小珀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