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色大陆 Part 06 The White Continent(第5/19页)

“你在这儿啊!”他说,“一起上楼去参加欢迎会吧?”

我侧身躲过他,冲进房间,摔上门。我还以为他会进来,结果没有。

我在上幼儿园以前,还有刚上幼儿园那一阵,皮肤都时不时地泛着蓝色,因为心脏有毛病。大多数时候基本上看不出来,但有时候还挺严重的,这个时候就又该做手术了。有一次,我做房坦手术之前,妈妈带着我去了西雅图中心,我跑到那个巨大的音乐喷泉里面去玩儿。我整个人脱得只剩下小内裤,在那个很陡的边缘上跑上跑下,想躲过不断向外喷射的水花。有个年纪大点儿的男孩子指着我对朋友说:“看,薇尔莉特·比尔盖德!”就是《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面那个讨厌的女孩子,蓝莓口香糖吃多了,全身都变成了蓝色,还涨成了个大气球。我当时也胖乎乎的,因为他们给我打了很多类固醇,这是做手术的必要准备。我跑去找坐在边上的妈妈,把头深深埋在她胸前。“比伊,怎么啦?”“他们说我是那个谁。”我尖声哭着。“那个谁?”妈妈搂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薇尔莉特·比尔盖德!”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眼泪又飙出来了。那些嘴贱的男孩子在附近围成一团,往我们这边看,希望妈妈不要跟他们的妈妈告状。妈妈朝他们喊道:“还真是有创意呢。换我可想不出来。”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那是我小小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刻,因为那时候我就明白,妈妈永远是我坚强的靠山。我感觉小小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我沿着水泥斜坡跑回喷泉去,跑得前所未有地快,要换作平时肯定会摔倒的,但我跑得很稳,一点儿也没倒,因为我的世界里有妈妈在呢。

我坐在小小的船舱里窄窄的床上。船的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广播里又响起那个新西兰人的声音。

“好啦,女士们、先生们。”他说。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要宣布什么坏消息,必须要先组织一下语言似的。然后,他又开口说话了,“向乌斯怀亚说再见吧,因为我们的南极大冒险就要开始啦!咱们的伊生大厨为大家准备了传统的‘一路平安’餐,烤牛肉和约克夏布丁。大家可以在欢迎会之后去餐区享用。”

我肯定不可能去吃啊,去了就得跟爸爸坐在一起。好,那就开始行动吧。我把背包拽过来,从里面掏出船长的报告。

我的计划是,跟着妈妈的行踪一步一步追踪下去,我知道,我肯定能注意到什么的,就是别人都不会发现,只有我明白的线索。那到底是什么线索呢?我也不知道。

妈妈干的第一件事,是在上船几个小时后,在礼品店花了443.09美元。但是账单上面没有显示她买了什么东西。我往门外走,突然又想到,这是丢掉爸爸那个洗鼻器的绝好机会。我抓起洗鼻器,往船头走去。经过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垃圾箱时,我把洗鼻器放进去,又在上面盖了张纸巾。

我在通往礼品店的转角拐了弯,接着突然——啊,我开始晕船了。我只能尽量保持平衡,慢慢转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要多轻有多轻,因为我的身体就算有一点点的晃动,我都会吐出来。我没开玩笑,真是花了整整十五分钟才走下去。到了平台上,我又小心翼翼地来到走廊上。我想深呼吸,或者尽力去深呼吸,但是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小姑娘,晕船啦?”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就连听到别人说话都让我想吐,就是这么严重。

我僵硬地转过身去,是个做杂务的阿姨。她把推车靠在一个扶手上。

“来,姑娘,拿着,治晕船的。”她递给我一个白色小包。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都没法向下看。

“哎呀,你真的晕得很厉害啊,姑娘!”她递给我一瓶水,我只能看着,动弹不得。

“你在几号房?”她拿起我挂在脖子上的名牌看了看,“我来帮你,小姑娘。”

我的房间只隔了几个门。她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锁,把门推开。我集中起全部的意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等我终于进了门,她已经拉上了百叶窗,床铺也整理好了。她往我手里放了两颗药,把开了盖子的水递给我。我盯着这些东西,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接着鼓起勇气数到三,心一横,就把药片吞下去了。然后我坐在床上。阿姨跪下来帮我脱掉靴子。

“外套脱了,裤子脱了,这样会好点儿。”

我拉开卫衣上的拉链,她扯着袖口帮我脱下来。我艰难地脱掉牛仔裤。没了衣服,我浑身冷得打战。

“现在你躺下,睡觉。”

我用尽全身力气,钻到冷飕飕的被窝里。我蜷起身子,呆呆地盯着墙上的木板。我胃里翻江倒海,就像爸爸办公桌上摆的那种不断转动的金属小球。这屋里就剩下我了,只听到发动机的轰鸣,挂钩互相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抽屉打开又关上的砰砰砰声。只剩下我和时间。就像那次我们去参观芭蕾舞表演的后台,我看到几百条挂着的绳子,一整排的监视器,以及贴了几千条灯光提示的灯控器。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小小的转场。我躺在床上,仿佛看到了时间的后台,走得多么缓慢啊!好像由世间万物构成,又好像空无一物。四面都是墙,最底面铺着深蓝色的毯子,侧面是金属钢条和光滑的木头,然后是塑料的天花板。我心想,这些颜色都好可怕,说不定我看着看着就死了。要闭上眼睛才行。但好像费多大劲儿也闭不上。所以我学着那个芭蕾舞台经理的样子,拉了拉脑子里的某一条绳子,再拉另一条,再拉五条,终于把眼睑拉得关上了。我张着嘴,可是什么也没说,只发出嘶哑的呻吟。如果能说出什么话,那将会是:怎样都行,就是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