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3/6页)
听迪尔说,他家住在密西西比州的默里迪恩市,这回是来姨妈雷切尔小姐家过暑假,以后他每年夏天都会待在梅科姆。他们家原来也是梅科姆县人,妈妈在默里迪恩给一个摄影师工作,曾经把他的照片送去参加一个“漂亮宝贝”比赛,还赢得了五元钱奖金呢。她把钱给了迪尔,结果迪尔拿去看了二十场电影。
“我们这儿没有电影可看,除了有时候县政府大楼里会放一些关于耶稣的片子,”杰姆说,“你看过什么好片子吗?”
迪尔说他看过《德拉库拉》,这一显摆顿时让杰姆对他刮目相看。“给我们讲讲吧。”他说。
迪尔是个新鲜人物。他穿着蓝色亚麻短裤,扣子一直扣到衬衫上;他头发雪白,像鸭绒一样毛茸茸地贴在脑袋上;他比我大一岁,却比我矮一大截。他一讲起古老的吸血鬼故事,一双蓝眼睛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他有时候会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还习惯性地伸手去拽额头中间那一撮竖起来的头发。
迪尔最后讲到德拉库拉化为尘埃的时候,杰姆说这电影听起来比书里写的还精彩,我则追问迪尔他爸爸在哪儿: “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提到他呀?”
“我没有爸爸。”
“他死了吗?”
“不是……”
“要是他没死,那你就有爸爸,对吧?”
迪尔脸红了,杰姆让我打住话头,显然,迪尔已经通过了他的审查并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伙伴。从此以后,我们的夏天是在自得其乐的例行活动中度过的。这些例行活动包括:整修建在后院那两棵并生大楝树上的树屋,大呼小叫一阵,然后把我们根据奥利弗· 奥普蒂克注、维克多· 阿普尔顿注和埃德加· 赖斯· 伯勒斯注创作的小说改编的剧本全部上演一遍。这最后一项活动让我们格外庆幸有迪尔入伙,因为原先那些硬塞给我的角色现在都由他来扮演了——像《人猿泰山》里的猿猴、《罗弗小子》里的克拉布特利先生,以及《汤姆· 斯威夫特》中的达蒙先生。我们由此发现,迪尔是个袖珍版的梅林注,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主意、不可思议的渴望和神乎其神的幻想。
可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保留剧目因为无数次反复上演而变得平淡无奇了,就是在这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
拉德利家的宅子让迪尔着了迷。我们的警告和劝说他全都当成了耳旁风,那座宅子就像月亮吸引海水一样把迪尔深深地吸引住了,不过也只是把他吸引到了拐角的路灯柱那里,离拉德利家的大门还有一段安全距离。他总是站在那儿,抱着那根粗柱子,凝视着,思索着。
从我们家过去一点儿有个急转弯,拉德利家的宅子就在拐角上。我们往南走的话,正对着他家的门廊;人行道从这儿拐了个弯,绕过房子向前延伸。这是一座低矮的房子,曾经一度是白色的,有深深的前廊和绿色的百叶窗,可是现在早已变得晦暗无光,和周围的院子一样灰不溜秋的。被雨水侵蚀的木瓦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门廊的屋檐上方;几棵橡树遮蔽着日头;残留下来的尖桩栅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护卫着前院——这个被叫作“扫院”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清扫过,院子里生长着繁茂的约翰逊草和兔烟草。
房子里住着一个恶毒的幽灵。人们都这么说,可我和杰姆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据说他会在夜里等到月亮落下去的时候溜出来,偷偷往人家的窗户里面窥探。如果谁家种的杜鹃花被寒流冻坏了,那肯定是他往花上吹了口气。梅科姆镇发生的所有小偷小摸之类的勾当,他都摆脱不了干系。有一段时间,一连串病态的夜间犯罪让镇上的居民心惊肉跳:人们家里养的鸡和宠物不断惨遭毒手。虽然作案者疯子艾迪掉进巴克湾里淹死了,但人们仍然盯着拉德利家,不想打消他们最初的怀疑。随便一个黑人,到了晚上从来不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而是横穿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路走一路吹口哨。梅科姆学校的操场连着拉德利家的后院,院里的鸡圈旁边有几棵高大的胡桃树,总有一些果实掉落到学校操场这一边,但那些胡桃散落在地上,孩子们谁也不敢去碰,因为拉德利家的胡桃吃了会死人的。如果有人把棒球打进了拉德利家的院子里,谁也不会想法子拿回来,就当是丢了。
那座房子早在杰姆和我出生之前就笼罩着一层阴影。尽管拉德利一家人在镇子里的任何地方都被人们欣然接纳,但他们却选择离群索居,这在梅科姆镇是个不可原谅的怪癖。他们不去教堂——这是梅科姆镇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他们却选择在家里做礼拜;拉德利太太在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串门去邻居家喝咖啡,当然也从来没有加入过布道会。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点半出门到镇上去,并在十二点钟准时返回,有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邻居们猜测里面装的是食品杂货。我从来不知道拉德利先生从事什么行当——杰姆说他的工作是“买棉花”,这是“什么也不干”的委婉说法,不过,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拉德利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一直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