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8页)
在杭布朗眼里,盼姐姐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女人。她比母亲要瘦小得多,眼睫毛特别地长,还喜欢不停地眨眼睛,一眨,两只眼睛就成了毛茸茸的两团。她讲话的时候不停地夹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句子,因为不时地画十字,她看上去显得特别的手忙脚乱。寄草母子的突然到来显然使她措手不及。她哆哆喷嚏地让他们进来,又让寄草对着镜子坐下,在她脖子下面围上一块毛巾,说是要先把她头上的那些柏油去掉。但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上帝长上帝短地念叨了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最后还是寄草自己等不及了,接过剪刀说:“自己来吧,我看上帝在这里也用不上。”
两个人就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看寄草自己处理臭柏油。寄草是大刀阔斧的,几剪刀下去,脚下就摊开了一地的粘着柏油的青丝。布朗捡起一缕,叫道:“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寄草说:“早就白不过来了,这种日子,能不白发吗?”
“我给你上山采何首乌去。盼姐姐,你们这里有何首乌吗?”
“那得先看你盼姐姐这里能不能收留我们。”
盼儿就急切地眨起眼睛来,脸上就只看到那两团毛茸茸,说:“主啊——除非我死了……”
寄草放下了剪刀,严肃地看着盼儿,说:“定个规矩,从现在开始,杭家人谁也别说死。日本佬手里都没死呢,共产党能让人随便死吗?”
说完这话,她就让儿子再取一面镜子来,放到她脑后,她就反背过手来给自己剪发。一会儿,剪完了,满意地看看前后,说:“人倒是显得年轻了。”
她让布朗到门口自来水龙头去打水,她要好好洗一下头,把斗鸡眼的晦气洗洗掉。布朗走出门外,却发现自来水龙头前站着一个叫花子一样的男人。他汗臭熏天,朝他笑着,还露出一口白牙,结结巴巴地问:“为、人民、民、服务,你是谁?”
“你是谁?”布朗反问。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说:“你、应该、应该说‘造反有理’,然后再说,我是布朗。”
狮峰山下老龙井胡公庙内,老师父以茶待客。这里早已不是香火鼎盛之处了,老师父抱得一个养子,从此也过起俗家生活。只是龙井茶人心善,并不多去打搅他们。胡公虽在杭州名气不大,但在浙中一带,可是以大帝称之的,永康方岩,他的香火旺盛得很呢。只是香火到胡公的葬身之地却已经断了脉,一年到头,竟然也没几个人来拜访,庭前那两株宋梅,也就只管自己纷纷地且开且落,反倒让那从前庙里的师父还能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盼儿把抗家几个不速之客一起请到了这里,也是心想这里人少,造反派一时也不会抄到这里来。谁知一到庙门才发现情况不妙,胡公庙的一进院子已经被人扒了大门,显然已经被人破过了四旧。师父一见他们就合掌念阿弥陀佛,说:“你们可是来巧了,昨日还有一批红卫兵来造反,把大门也砸了,我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再往里砸。真是菩萨保佑,小将们竟然退了,只把那里面老龙井的龙头给砸了,你们来看看,你们来看看,阿弥陀佛,总算门前的那十八棵御茶保住了。”
胡公庙前那块三角地带上的十八棵御茶,已经被挖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布朗不知那御茶的来历,说:“什么御茶,皇帝的茶吗?皇帝种的吗?皇帝能种茶吗?”
茶倒不是皇帝种的,但也不能说和皇帝一点也挨不上边,红卫兵来破这里茶的四旧,也不是没有一点革命道理。原来乾隆六下江南到杭州,倒是有四次来过这西湖茶区——骑马来到了狮子峰下的胡公庙前时,于石桥边勒缓下马,在溪边那块三角茶地采了茶叶,夹在书中,一骑红尘,差人送往京城,请皇太后品尝。因茶被书给夹扁了,从此龙井茶形扁;因乾隆亲手采过胡公庙前的茶,所以被封为十八棵御茶。
寄草刚刚活过一口气,就说:“哪里就真的是乾隆手里封的茶,不过是后人借了皇帝之名来抬高茶的地位罢了。若说它们都是封资修,那么中国人只好从此闭口不喝茶了。”
见大家都没情绪响应她,又对垂头丧气的方越说:“别臭烘烘地站着说话,赶快到后面老龙井把自己冲一冲。”
那老龙井就在胡公庙后面,一渝深潭,生着年深日久的绿苔,伏其前,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明代张岱曾有记载,说此地的水是如何的好,泉眼上方还刻有老龙井三字,早已被杂草盖了,经师父指点,众人才看出来的,师父说,听说这三个字还是苏东坡写的。
那只龙头已经身首异处,从山岩上细细流下的泉水不再从龙嘴里流出,而是直接淌人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