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8页)

小布朗这一次的回答却是有一点开心了:“妈妈,这里还有一壶热开水,还有两只茶杯。嗅,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一包橄榄,还有半包山植片,还有什么——哈哈,这里还有半个面包。”

估计这些东西都是白天顾客留下的。小布朗不由分说地把这些东西都塞到母亲眼前,自己却走到船头,头顶着暴雨狂风。寄草欠起身来,着见儿子背对着她又开双腿的背影,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竖了起来。从仰视的角度看去,他显得十分高大。此时惊雷闪电,狂风大作,他们的一叶小舟,正在湖面上颠簸,湖面在闪电下大出了无数倍,西湖刹那间成了汪洋大海,一个没有彼岸的地方。恐惧和疼痛让她赶快缩回身体。大雨哗哗地下着,闪电不时照亮保极塔的塔尖和白堤口的断桥。寄草斜靠在椅子上就着茶,一口一口地吃着那半块面包,看着儿子兴奋地钻回船舱,说:“妈,我在西湖上撒了一泡尿。”寄草说:“西湖可不是撒尿的地方。”布朗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在西湖上撒尿。”寄草看着黑暗中的儿子的轮廓,叹了一口气,就躺了下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杭氏家族的义子杭方越,以同样智慧和不同的方式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跳上了从拱定桥到南星桥的一路电车。在电车的最后一排位置上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浑浑噩噩地半睡半醒,从杭州城的北端到西端,跳上跳下,打了好几个来回。直到一位售票员走过来严肃地问他:“‘为人民服务’,你坐了几趟车?”才把他吓醒,掏出一把车票说:“我买票了。”

售票员根本不理他的回答,严厉而又固执地提高了声音:“我说‘为人民服务’,你耳朵呢?”方越我找我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倒还是旁边一个老人热心,推着他说:“还不快说‘造反有理’!”方越这才明白,连忙一声高喊:“造反有理!”他那傻乎乎不接令子的样子,把一车的人都弄笑了,那老人方说:“乡下人吧,思想觉悟没那么高。”售票员也笑了,说:“你怎么又说半句话,我问你坐了几趟车了,你记不起来了吗?”

杭方越连忙摆出一副可怜相,用一口浙南普通话说:“我是从龙泉来的,下着大雨,一时认不到路,只好在电车里避雨,我自己也不晓得坐了几趟车了。”

售票员说:“真是寿头,你看看,老早大晴了。”她总算正常地说出了能让方越听得懂的杭州俚语。方越抬头一看,又要到拱高桥了,连忙说:“我这就下车,我这就下车。”售票员也说:“看你老实,不追究你了。”那老者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嘛。”说着就和方越一起跳下车,又接着轻声说:“你这个家伙今天算是运气的了,这几天车厢里日日都有牛鬼蛇神抓出来呢。”方越一听,冷汗出来,缩头缩脑,再不敢说一句话,道一声谢谢就朝老者反方向走去了。

看一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拱袁桥一带,杭一棉和杭丝联的工人们上中班的已经下班,上夜班的,也已经上班了。周围是那样的黑暗,在黑暗上方的一盏路灯,更衬出世界的荒凉;而路灯下的那只垃圾箱,那只垃圾箱旁的一条正在觅食的狗,更加衬出夜行人的凄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行人啊,在他的身上,还能看出一个美术学院的风流才子的一点一滴的影子吗?他现在唯一还能思考的是缩到哪里去睡一觉,茫茫人世,哪里还有他方越的栖身之地呢?

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一条大河,黑默默的,躺在眼前。是大运河啊,又闻到你熟悉的臭味了。方越打起了几分精神,至少,大运河的臭味接纳了他。还有拱高桥,高高的大石桥,黑暗中拱着身体,无声地横跨在运河之上。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桥,站在桥头,看着水面。远远地,还有突突突突的拖轮驶来。死是多么容易啊,只要往下那么一跳!

方越朝天空望去,一场大雨之后,夜空如洗,月牙儿弯弯,又挂在天上了。方越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后面没有一个亲人,连忘忧哥哥也不在。他想起了他那洁白的身影,想起他当年把他送出山去时的担忧的眼睛。他曾经一遍遍恳求哥哥和他一起回到生他的故地:到西湖边来吧,到山外繁华的都市里来吧。忘忧只是摇摇头,他说他喜欢山里,他习惯了生活在白茶树下。方越那时候不能理解哥哥,他以为忘忧是因为不能摆脱一个残疾人的自卑感,才隐居山间的。他说:“哥哥,跟我回城里去吧,我会养活你的。”忘忧笑了,说:“越儿,谁养活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