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 讲制艺乡绅勖后进(第3/5页)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头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早饭。诸事停当,已有辰牌时分,赶着先到祠堂里上祭。当下都让这中举的赵温走在头里,屁股后头才是他爷爷,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走进了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赵温一见,认得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那老汉点点头儿,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单让他一个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现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甚幺阴功,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听见老一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门[:指乡试考场的二门,也有指第三门,其意是跨过这门就可一举成名。]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幺拿得动呢?还说是文昌老爷是阴间里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爷穿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底下围着多少判官,在那里写榜。阴间里中的是谁,阳间里的榜上也就中谁,那是一点不会错的。到这时候,那些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间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哩。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爷儿两个正在屋里讲话。忽然外面一片人声吵闹。问是甚幺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是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如今还不来!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会子告诉王乡绅,一定送他们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了红了。正说着,只见厨子挑了碗盏家伙进来。大家拿他抱怨。厨名,取“鲤鱼跳龙门”的意思。

厨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那一项!半个老钱没有瞧见,倒说先把咱往衙门里送。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注:骂人语]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替王乡绅拴鞋还不要他哩!”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罢!”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了,端了去摆供。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虽有赞礼先生旁边吆喝着,无奈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的分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才开席,大家饿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赛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心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者”!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绅那里肯依。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席。

王乡绅一席居中;两傍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人。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陪。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来的“闱墨”[注:新中举人、进士的在考试时写的文章。],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