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 讲制艺乡绅勖后进(第4/5页)

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院掌教。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着这‘制艺’[注:指八股文。]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陕西而论:一位路润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头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那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们大的经济[注:经邦济世、治理国家。]!”一面说,一手指着赵家祖孙,嘴里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先生虽说是个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人入门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死念不熟。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介面道:“这才合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王乡绅一听此言,不禁眉飞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说道:“对了,老侄,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着实有工夫了。现在我虽不求仕进,你也无意功名,你在乡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样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圣朝培养人才。这里头消长盈虚,关系甚重。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轻,这个重担,却在我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劫不磨。赵世兄他目前虽说是新中举,总是我们斯文一脉,将来昌明圣教,继往开来,舍我其谁?当仁不让。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说到这里,不觉闭着眼睛,颠头播脑起来。

赵温听了此言,不禁肃然起敬。他爷爷同方必开,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们讲的无非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掉文,又做出许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正在疑惑之际,不提防外头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子的贺礼,赵温的爸爸开销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添。赵温的爸爸说:“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银子,换起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格外的了。”二爷说:“脚钱不添,大远的奔来了,饭总要吃一碗。”赵温的爸爸不给他吃,他一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里,王乡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

当下,还亏了王孝廉出来,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方才无话。坐定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子几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究竟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情,说:“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是一辈子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你老那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戒戒他下回罢了。”王乡绅听了不作声。方必开忽然想起赵老头儿的话,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后,那里有老三的影子。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一见他老子来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服,急的眼睛里冒火。当下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同他前面去见王乡绅。老三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他老子一时恨不过,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见是如此,也只好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