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你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向服务员示意再来一杯咖啡。
“半年前吧,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哥哥穿着橙色的短袖POLO衫,他难得穿那么鲜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POLO衫是玲子老师从法国买回来的礼物,就放在衣橱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吗?”
“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十遍了,从那天见面到分开的每一个场景,一个一个回忆。他那天说了什么,什么表情,还有没有漏掉什么……但是,没用。”
桌面上有几颗水滴,彰就着它们无意识地画了好几个图形。那是一只被晒得黝黑、全无防备的手,好多小伤痕,指尖粗糙还有皲裂。和弘之用滴管汲取香料的手,截然不同。
“不要紧,我没有责备你。”
“当时,我出差来东京参加进口工具展览会。我们约好在涩谷八犬(2)前碰头,就在狗尾巴那里。因为东京,我只认识那里。然后我们去中华料理店吃了午饭,和平时一样。之后哥哥送我去车站,跟我挥手告别,对了,还给我买了罐装啤酒,叫我在新干线上喝。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定要说特别的话,分开的时候,他跟我握了握手,说我手上有铁的味道。因为我在展览会上碰了许多工具嘛,‘你不要跟狗一样嘛’,我当时这么回他的,他就笑。之后门就合上了。”
“顺便问下,弘之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老爸去世是其中一个导火索吧,但那并不是原因。哥哥不是一时冲动出走的,而是情绪累积了很长时间,就像沙丘一点点被侵蚀一般。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唔,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我也说不太清楚……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哥哥当时已经十八岁,是足够自立的年纪。或许用‘离家出走’这个词也不是很恰当。那天,老妈忽然说想吃无花果,于是他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他把零钱放进口袋里,穿上运动鞋,但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问杂货店的大叔,大叔说哥哥确实去买过无花果。一共八只,除了我们三个人的,还有供在佛坛前的一份,每人两只。大叔最后看见的,是他提着无花果朝家的反方向走远的背影。老妈至今都想着吃无花果呢。”
“和这次一样呢,没有预兆,没有留言,忽然就消失了……”
“是啊。”
彰叹了口气,眨了两三下眼睛,双脚交换了一下姿势。沙发的弹簧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吱声。
大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放音乐,但音量很小,完全听不清。像是双簧管的声音,又像是猫咪的呼噜声。吧台里的服务员百无聊赖地擦拭着糖罐。不知道从哪张桌子传来了轻笑声,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嫂子,看下这个。”
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
“刚才玲子老师给我的。”
是弘之的简历,似乎是在工坊入职时提交的。
“名字和住处,唔,这些先不管它。出生年月、户籍、学历、工作经历、家庭构成、特长、资格证书……全都是假的。”
他把简历转向我,让我能看清楚。简历上是弘之熟悉的字迹,圆润而流畅,很容易辨认。
“他的生日不是四月二十日,而是三月二日。没有上过大学,他高二辍学了。大学毕业后去耶鲁大学留学学习戏剧,回国后在私立高中担任外聘教师,教伦理社会,并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参加了全国高中戏剧大赛,连续三年获奖。父亲是染坊师傅,母亲经营托儿所,两人在十年前因为汽车跌入水池而溺亡。特长是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你见过哥哥拉大提琴吗?”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说大提琴,家里连个口琴都没有。”
好一阵子,我们的视线都直直地落在简历上。
“他跟我说来工坊之前是在农药厂工作的。”
“这也很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我不认为是为了装门面。”
“如果别人叫他拿耶鲁大学的毕业证书来,他打算怎么办?不过事到如今,管他伦理社会还是农药,都无所谓了……”
彰把简历放回了口袋。他并没有因为弘之说的谎而生气,但也没觉得无所谓。看上去,他更加哀伤了,连折起简历的手势都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安慰着什么。
“路奇小时候是不会撒谎的。”
我盯着彰的脸。
路奇。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喊他这个名字,这是我们独处时我对弘之的昵称。
“小时候,我念不好自己的名字,总是会发成‘路奇(3)’。这是我另一个秘密名字。”
弘之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也这么叫他呢。”
“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共享的真实。”彰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