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4页)

这句话从唇齿间流泻而出,随意得正如哼唱摇篮曲或者诵读一节诗歌一般。那是弘之留在软盘里的词句。

“对不起,我好像是迷路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

“没必要道歉。”

椅子坐着很舒服,温柔地裹住我的身体。脚下的岩石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不见丝毫摇晃,椅脚恰到好处地嵌入岩石的低洼中。

“因为看温室的门开着,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入场费应该在哪里支付?”

每一句话、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在洞窟中起伏回荡,比起在外面时更震动鼓膜。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缓慢地说话。

“入场费?第一次有人担心这个。”

那人左手微微抬起,掌心朝向我,又立刻收回。只是一个小动作,却深深地落在了我的视野里,久久都散不去。好像不只声音,连身体的动作都经过好几重的回荡,形成了特别的残影。他每有动作,“记忆之泉”的味道就愈加清晰。

“不过,为什么我能和你交流……”

这句话是问我自己的。

“语言的种类无关紧要,你能和我这样交谈,不就足够了吗?”

那人抚摸着袖口。

我们之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是两人份的茶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斑斑驳驳。有三面岩壁被削平做成了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相同形状的小罐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洞窟的深处,也就无法确认到底有几个罐子。我感觉架子似乎延伸到很远,却又觉得尽头似乎就在眼前。

“我知道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我说,“是调香室,就是调制香水的房间……房间被架子包围,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放香料的小瓶子。没有一个瓶子歪斜,没有一个瓶盖松动,也没有一瓶的标签被遮住。丝毫不乱,分类整齐有序。空气很冷地流动,到处是挥之不去的静谧,都和这里很相似。还有必须很小声说话这一点。因为如果在调香室里大声说话,会弄坏天平的指针。”

“是吗?”

那人点头。

“安静是最重要的。在分辨香味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迷失在自己所拥有的过往世界中。而过去的世界是无声的,就好像梦也是无声的一样。这时只有一种路标,那就是记忆。”

在温室入口处犯错的感触,还残留在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动。

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聊起调香室的事?为什么这个人完全没有诧异?还有,这里是哪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打算纠正错误。

明明只要切换一下意识的开关就能利落地解决这一切,我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任由自己说出心头浮起的念头。

“在这里可以很安心。因为岩石非常坚固,不会有别的声音来打扰你。对了,要喝茶吗?正好到下午茶的时候了。”

“嗯,有劳。”

茶具果然也简陋。茶壶口有裂缝,杯子内壁也因为茶垢变了色。那人斟好茶,又把小勺子与砂糖罐连同茶杯一起滑到我面前。

茶水滴落、勺子与茶杯碰撞、砂糖罐在桌上滑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如他说的一样。

并不是鼓膜突然破裂以至于耳朵听不见东西。我能感觉到空气确实在震动,但它们撞到岩石后,从声音转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东西。

“啊,很好喝,我正有些累呢。我要找的信息在图书馆里连一行都没有,数学竞赛财团的分部里住着流浪汉,想看夕阳但太阳总是不下山……”

老实说,茶并没有多好喝,却是我迄今为止从未喝过的一种茶。它没有味道,能感受到的只是暖意。暖意如轻纱裹体,比起味道来,更令我心旷神怡。

“随便喝,有很多。”

“谢谢。”

头顶掉下水滴落入杯中,我毫不介意地继续饮着茶。

那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地等我缓过劲来。他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缓缓地眨着眼,偶尔将视线落在交叉的手指间。

我再次观察起他。该怎么形容呢?和人初识,我会下意识地留意对方的发型、长相、服装等特征,但现在无法从这个人的身上抓取这些特征。当然,他有头发,脸近在眼前,身上也穿着衣物,可是这些都无法在我脑海中形成具象。

他一半的头发与脸掩隐于黑暗中,很难看清,衣服的颜色和岩石相同,看起来就像从空中剥了一片黑暗直接披在了身上。我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高是矮都无法分辨。但没有关系,这些差别不算什么问题。形成这个人的不是物质,而是气息。

“这上面是不是正好就是修道院的图书馆?”

我抬头看着灯问道。

“唔,不清楚。我从没想过洞窟的上面是什么。”

他给我倒了第二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