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4页)

坂井一见到宗助就说:“我们到那儿去坐吧。”于是两人穿过起居室,沿着走廊走进小书房。凹间里挂着一幅书法挂轴,上面只写了五个硬笔大字,看来很像棕榈叶做成的毛笔写的。木架上摆着一盆漂亮的白牡丹插花。另外还有书桌和坐垫,看起来都很漂亮。

坂井站在黑暗的房门口说:“来!请进!”一面说一面不知在哪儿按了什么,只听啪嗒一声,房里的电灯就被点亮了。然后又听坂井说道:“请等一下。”说完,他用火柴点燃了瓦斯暖炉。炉子不算大,放在这样大小的房间刚好合适。这时,坂井才请宗助坐在棉垫上。

“这就是我的洞穴。碰到了烦人的事情,我就躲到这里来。”坂井说。宗助坐在厚厚的棉垫上,内心生出一种平静的感觉。他听到燃烧中的瓦斯暖炉发出微弱的声响,不一会儿,渐渐感到背上传来一股暖意。

“只要走进这里,就跟外界切断了联系,心情可以完全放松,您多坐一会儿吧。不瞒您说,新年这玩意儿,真是出乎意料地烦人哪。直到昨天为止,我天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简直受不了。新年带给我们的,其实只有苦闷而已。所以我决定从今天中午起,放手不管世俗之事了,刚好身体也不舒服,就倒下去昏睡了一场,刚刚才睡醒呢。然后洗澡,吃饭,抽烟,才发现家里没人,内人带着孩子到亲戚家去了。我心想,怪不得家里这么安静。紧接着,又突然觉得很无聊。人哪,就是这么任性。不过,就算心里觉得无聊,可要是再继续恭贺新禧下去,也受不了,再像过年那样继续大吃大喝,也是很吓人。所以才想到您府上好像不过年。这么说大概很失礼吧。应该说,我才想起您这位远离尘世的人物。不,这么说或许又对您不够尊重吧。总之啊,我突然想找一位超然派聊聊天,所以特地派人把您请过来。”坂井说这话时,语气跟平时一样,爽快又流畅,在他这位乐天派的面前,宗助常常会忘掉自己的过去,有时甚至还幻想着,若是自己一路顺顺当当走来,说不定现在也已成为像他这样的人物了。

这时,女佣拉开不到一米的小门,走进房间,先向宗助正式行了一礼,才把一个像果碟般的木盘放在宗助面前,又在主人面前放了一个同样的木盘,便安静地退了下去。木盘上放着一个橡皮球大小的“田舍馒头”(5) ,旁边还有一根极粗的牙签,大约有普通牙签的两倍粗。

“来,趁热吃吧。”房东说。宗助这才发现馒头是新蒸出来的,不禁用新奇的目光打量黄色的馒头皮。

“哦,这不是刚刚蒸的。”房东又说,“不瞒您说,昨晚我到一个地方去,当时半开玩笑称赞他们的馒头做得好吃,结果对方就叫我带回来当礼物。那时馒头好热啊。现在是因为想吃,才叫人重新蒸过。”

房东不用筷子也不用牙签,而是直接用手把馒头掰开,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宗助便也模仿房东,用手抓着馒头吃了起来。

两人一起吃馒头的这段时间,房东说起昨晚在餐厅遇到一位与众不同的艺伎。据说她对袖珍本《论语》情有独钟,不论搭乘火车还是出去游玩,总要带一册袖珍本《论语》藏在怀里。

“而且还听说啊,孔子的门人当中,她最欣赏子路。有人问她理由,她说,因为子路是个非常诚实的人,譬如他学到新知还没来得及亲身实践,若又听到另一种新知,他会非常苦恼。老实说,我对子路不太熟悉,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我想到,譬如我们喜欢上某人,还没跟她结为夫妇,又喜欢上另一人,我们因此会感到苦恼,这不是跟子路的烦恼一样吗?像这样的疑问,我倒是很想向那位艺伎请教一下……”

诸如此类的话题,房东说起来轻松自在,毫不在意。从他的态度来看,平时应是经常出入这类场所,早已感受不到这种地方带来的精神刺激了。又因为习惯已经养成,所以才经常重复相同的行为,每月都得数度进出这种场所。宗助耐心聆听后才明白,就连房东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有时也会对尽情欢乐感到疲累,而需要躲进书房让精神获得舒缓。

说起这类玩乐之事,宗助倒也不是一无所知,现在听了房东的叙述,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而房东对他这种平淡的反应,反而十分赞赏。房东似乎已从宗助平凡的谈吐中,嗅出他曾经绽放过异彩的往日。不过房东也发现,宗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便很快地换了话题,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心存谦让,而不是出于交际手腕,故而宗助也并没感到任何不快。

不一会儿,两人谈到小六,房东针对这名青年提出几个自己观察所得的看法,这些意见竟是身为同胞兄长的宗助从没想到的。不论房东说的是否正确,宗助听着觉得言之有理。譬如房东问宗助:“小六这孩子的想法复杂又不切实际,跟他年龄不太相称,但另一方面,他又像个小孩,毫无遮掩地表现自己的幼稚与单纯,对吧?”宗助立即点头表示赞同,说:“只受过学校教育,没经历过社会洗礼的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有这种倾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