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6页)
“眠于不朽之墓,活在事迹之中,留下万世英名,任随沧桑变化,永远存于后世。以上诸项,皆为世人自古之夙愿。当此愿望实现之际,吾人即如登上天堂。但以真正信仰教义来看,此种愿望与追求皆是虚无缥缈。所谓活着,即重返本我。而重返本我,则心无所愿,意无所念。正如虔诚信徒能够视死如归,理所当然地长眠于圣徒英诺森[134] 之墓穴,或埋葬在埃及沙漠之中。吾人如观永恒不变的己身而感喜悦,则六尺窄地与哈德良[135] 神庙之间便无差异。但求一切顺其自然已。”
这是《壶葬论》最后一节的文字,三四郎向白山漫步,沿路阅读这段内容。据广田老师说,本书的作者是极为有名的大作家,而这又是他的作品当中最有名的著作。老师说这话时,还特别笑着向三四郎解释,这可不是我说的哦。原来如此,三四郎想,念了半天,完全不懂这本书为什么有名。他只觉得文句不通,用字别扭,文辞艰涩,读这本书就像参观一座古庙似的。如果用脚程来计算,三四郎光是读完这一节,就已走了三四百米,却完全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他从这段文字中感到一种寂寥,好像奈良大佛的寺钟敲响之后,微弱的余韵飘到身在东京的自己耳中。与其说这篇文章令他悟出某些意义,倒不如说是这些意义形成的气氛令他喜爱。三四郎从没深切地思考过生死问题。对于这种问题,他那满腔的青春热血实在火热得不适于冷静深思,只因眼前有一场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势大到几乎烧掉他的眉毛。这才是三四郎真正的感觉。想到这儿,三四郎连忙朝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支幼儿的送葬队伍。只有两个身穿和服外套的男人伴着灵柩。小小的棺材用纯白棉布包裹着,旁边系着美丽的风车,不断随风旋转。风车的扇翼涂着五种颜色,旋转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颜色。雪白的棺木拽着来回摇曳的风车,从三四郎面前走过。好美的葬礼啊!三四郎想。
他对别人的文章或别人的葬礼,都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但如果有人现在走到身边提醒他“你也用旁观者的心态来看美祢子吧”,三四郎肯定会大吃一惊。他眼睛的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根本就无法旁观美祢子。更重要的是,他看美祢子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旁观不旁观。眼前的事实就是:他人之死给他带来美好安宁的感觉,而活着的美祢子却让他在享受甜美的同时,也尝到某种苦闷的滋味。三四郎正在拼命地勇往直前,因为他想赶走这种苦闷,他以为只要努力向前,苦闷就会消失。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可以为了解除苦闷而后退一步。这种道理,三四郎完全不懂。所以他现在只是站得远远的,看着虚有其表的送葬队伍,并在一米之外的地点对那早夭的幼儿产生怜悯。然而葬礼中原本应该引人悲哀的部分,他却愉快地欣赏,甚至还觉得很美。
三四郎拐上通往曙町的道路,前方有棵很大的松树。原口先生曾告诉他,只要朝着松树前进就行了。三四郎走到那棵松树下,树旁的人家却不姓原口。他看向道路对面,那儿也有一棵松树,再往前方望去,也看到了松树。整条路上种着许多松树。真是个好地方!三四郎想。他走过这些松树,向左转,面前出现一道树墙,还有一扇漂亮的大门,门上的名牌果然写着“原口”。名牌是用黑色木板做的,木头的花纹十分细致,上面用绿油漆写着神气的字体,笔画非常讲究,看不出究竟是字还是图案。大门通往玄关这段路倒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种,两旁只铺着草坪。
玄关放着美祢子的草履,左右两边夹脚的鞋绳颜色不一样,所以三四郎记得很清楚。一名帮佣的小女孩走上前来对三四郎说:“他们正在工作,请进来等吧。”三四郎便跟着女孩走进画室。房间呈细长形,南北长,东西短,非常宽敞,地上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颇像画家的房间。进门处的一角铺着一块地毯,但面积跟房间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毯,而像一块花色漂亮的编织物被随手扔在地上。房间的对面尽头还铺了一大块虎皮,也跟地毯一样随意地扔在那儿,完全看不出是为了让人跪坐而铺设的。虎皮就在那跟地毯一点也不协调的位置上,拖着长长的老虎尾巴。画室里还有个大水瓮,像是用沙石烧制而成。瓮里插着两支箭,灰色的箭羽之间镶着金箔,闪出耀眼的光芒。大水瓮的旁边有一副盔甲,大概就是所谓的卯花威[136] 吧。房间对面的角落里,有个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仔细望去,那是一件紫色窄袖和服,下摆周围全是金线刺绣的花纹。一根吊挂帷幕的绳索贯穿两个袖管之间,窄袖和服挂在绳上,看起来就像一件晾晒的衣物。和服的袖幅很短,袖口下方裁成圆形。这就是所谓的元禄袖[137] 吧?三四郎想,就连他也能看出这件和服的与众不同。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屋里还堆着大量作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各种绘画,总数加起来也挺可观的。另外还有很多尚未裱框的半完成作品,全都叠起来卷成一束,纸张的边缘因为没有卷紧,而显得有点参差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