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6页)

“后来怎么样了?”三四郎问。原口似乎意犹未尽,又继续说下去。“也没怎么样啊。所以说,结婚这档事,一定要事先想清楚才行。结了婚之后,离合聚散,双方都会失去自由。你看广田老师,还有野野宫先生,再看看里见恭助,哦,还有我,大家都没结婚。女人的地位提高之后,这种光棍就变多了。所以我们必须制定一种社会规则,让女人的地位提高,但不能高到让社会出现一堆光棍。”

“可是我哥哥马上就要结婚啰。”

“哦?是吗?那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三四郎抬眼望向美祢子,美祢子也看着他露出笑容。只有原口先生一个人看着画布。“不知道。不知道就太……”他边说边挥动手里的画笔。

三四郎便趁机离开小圆桌,走到美祢子身边。美祢子没搽头油的脑袋随意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像一个累极的人尽情地伸展全身筋骨。她的脖颈毫不掩饰地从衬裙衣领中伸出,脱下的和服外套搭在椅上,在那梳着厢发[140] 的脑袋上方,可以看到外套的漂亮衬里。

三四郎的怀里正揣着那三十块钱。他心中深信,这三十元代表着两人之间某种无法用言语说明的东西。他一直想还她钱,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就是由于这某种东西。而现在,他之所以打算狠下心来还清钱,也是因为这某种东西。还了钱之后,两人没有瓜葛了,会不会变得疏远呢?或是没有瓜葛后,反而变得更加亲近?……普通人如果听到三四郎心中的疑问,或许会觉得他是个喜欢求神问卜的家伙吧。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看着三四郎,她的神情沉着,跟刚才一样,只有眼波转动一下,安详的视线停在三四郎脸上。看到她这模样,三四郎知道她有点累了。

“刚好趁这机会,我就在这儿把钱还给你吧。”说着,三四郎解开胸前的纽扣,伸手进怀里。

女人又说了一遍:“什么?”

她仍是那种不痛不痒的语气。三四郎的手已往怀里伸进一半。怎么办呢?他想了几秒,最后下定决心说:“上次向你借的钱。”

“你现在还我,我也没办法呀。”

女人仍旧从下方仰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移动身子,脸上表情也跟刚才一样安详。三四郎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甚至连她回答的含义也听不懂。

这时,有人突然在身后说道:“还差一点,再画一会儿如何?”两人转回头,原口先生正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用手指捋着颊上剃成三角形的长髯,画笔仍旧夹在他的指间。美祢子在椅子上坐下,两手放在扶手上。她才坐下,便立即挺直了脑袋和背脊。

“还要很久吗?”三四郎低声问道。

“大概还要一小时。”美祢子也低声回答。三四郎重新回到圆桌旁。女人已摆好随时可以入画的姿势。原口先生重新点燃烟斗,手里的画笔又开始活动起来。他的背部对着三四郎,嘴里却说:“小川君,请你看着里见小姐的眼睛。”

三四郎依照吩咐转眼望向美祢子。谁知美祢子突然放下额前的团扇,原本静止的姿势失去了控制。她侧过脸,望向玻璃窗外的庭院。

“不行啦。你不能把脸转过去呀。我才开始画呢。”

“谁叫你说那些废话。”女人说着又转向正前方。

“我可没笑你啊。因为我有话要跟小川先生说啦。”

“要说什么?”

“现在正要说呢。哦!请你摆回原来的姿势。对了!手肘再往前面一点。我说小川先生,你觉得我画的眼睛,是否把真实的眼神画出来了?”

“这我也不太懂。不过像这样每天反复不停地画下去,模特儿的眼神永远都不会变吗?”

“那当然是会变的。不只是模特儿会变,画家每天的心情也会。不瞒你说,画肖像画其实应该连续画好几张才行呢,但又总是做不到。而且很奇怪,有时只画一张,也能画得很不错。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跟你说啊……”

原口先生说了这一大段,手里的画笔却始终没停下来,眼睛也一直看着美祢子。三四郎目睹他如此一心多用,心中实在非常佩服。

“像这样每天连续地画下去,每天的功夫累积起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对自己正在进行的作品生出某种特定的感觉。所以呢,假设刚从外面回来,我只要一走进画室,站在画布前面,心底就会升起这种特定的感觉。换句话说,画中的气氛会对我造成某种影响。而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如果任其自然地坐在那儿,肯定会受到各种刺激而露出不同表情。但实际上,她却没受到什么影响,主要因为她现在的姿势,还有周围乱七八糟的鼓啦,盔甲啦,虎皮啦,这些因素会促使她自然地露出某种表情,而这种习惯性表情的力量还会逐渐增强,最后甚至强到排除其他表情。嗯,所以说,像她现在这种眼神,我只要如实地画出来就行了。至于说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