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第11/12页)

欧迈。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他的名字了。上一次提到他,还是1891年,跟海德里希谈话。但我经常想起他,想起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我现在想起他,好像进一步加剧了我的头痛,我眼前的东西开始恍惚。

“他……”

前排的女生丹妮尔,嘴里嚼着口香糖,皱眉看我:“老师,你还好吗?”

后面的人哄堂大笑,丹妮尔扭头,笑声停息了。

稳住你自己。

我努力冲着课堂上的学生微笑:“很好,我很好。在这一时间段,伦敦受移民的影响很深。比如,那里——”我指着窗户西边继续讲道,“十五、十六世纪,不少法国人来此。他们就是当时的一代新移民,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留在了伦敦,很多人去了坎特伯雷,还有一些去了乡下地方,比如肯特郡,”我停下来深呼吸,“还有,萨福克郡。法国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建设了斯皮塔佛德(17)。他们在此开始了丝绸产业,不少人做丝绸编织者。很多法国贵族为了适应新环境,开始新生活,在此定居并且制造丝绸,想要恢复他们从前优渥的生活。”

坐在中间的男孩安东,他平时乖巧内向,这时表情严肃地举起了手。

“安东,怎么啦?”

“既然他们从前生活就很优渥,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们是基督教新教徒,一般被称为胡格诺派新教徒,不过他们自己并不这么称呼自己。他们信奉加尔文的说法,认可因信称义。在那时候的法国,新教徒的处境是很危险的。而在英国,天主教很盛行,所以他们中很多人……”

我闭上眼睛,想要挥去那些回忆。我的头痛越来越严重。

他们感觉到了我的不适,我听到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了。

“所以,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得不逃离法国。”

我睁开眼,安东听得很认真,他冲我扬起鼓励的微笑。但我觉得,他可能已经和班上其他人一样,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和魂不守舍。

我的心脏跳得杂乱无章,感觉教室里的事物都歪歪扭扭,变了模样。

“等一分钟。”我说。

“老师?”安东关心地问我。

“没事,我很好,我很好。只是——麻烦你们等我一分钟。”

我走出教室穿过走廊,经过其他两个教室,看见卡米拉在上课,她站在黑板前,上面写了很多动词时态。

她看起来对怎么掌握课堂纪律得心应手。她看见我,对我微笑。我忍着头痛回应她。

我进了洗手间。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我对自己的模样太了解,几乎很久没有再端详过,因此恍然间我的脸给我一种陌生感。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用冷水拍自己的脸,慢慢呼吸。

我叫汤姆·哈泽德、汤姆·哈泽德。我的名字是汤姆·哈泽德。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那些我遇到的人和事,我的妈妈、露丝、海德里希,还有玛丽恩。但是显然这个名字并不代表什么,它只是一个代号。我仍然是漂泊无依的。我能接着走下去吗?漂泊的小船最终能找到港口停靠吗?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找到自己最终的归宿。过去这些年,我成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人共用这一个躯体,成了我。

我当过自己向往的人,也做过自己讨厌的人。我开心过、疲倦过、幸福过,也痛苦过。我有时顺应历史的潮流,有时又站在相反的方向。

我,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没事的。”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我想起欧迈,我想知道他在哪儿,我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世界很大、很孤独,有个朋友会好很多。

我深呼吸,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我用纸巾擦干脸。

走出洗手间,我穿过走廊回到教室,一路目不斜视,不去看卡米拉上课的教室。我努力表现得像是个40岁的、普通的历史老师。

我回到讲台上,笑容勉强:“抱歉。”我努力想说点什么活跃现在的气氛,让一切轻松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吸毒过量,所以有时候会有点儿幻觉。”

他们哈哈大笑。

“所以你们可千万别吸毒,它会毁了你的生活,给你的精神带来痛苦,也让你没办法好好上历史课。好了,这节课我们要说的是……”

那天下午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又看到了卡米拉。在办公室里,她正和一个语言老师在说话,约阿希姆,奥地利人,教德语,平时说话也带着舌音。她看到我端了杯茶进来,就结束了他俩的交谈和我打招呼:“下午好,汤姆。”

“下午好。”我惜字如金,连笑容也很吝啬。

不过她不介意我的冷淡:“你早上还好吗?你当时看起来有点儿……”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