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第9/12页)
“我们也不是永恒的。”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看透世事的笑:“汤姆,看着我。我看起来和他差不多老。但是事实上我比今天任何一个婴儿都将活得长,即使到2000年,我也还能站在这里。”
我忍不住讥讽道:“但你的内里呢?听到你的话我只觉得可怕,我要像一个老人那样活整整好几百年。”
我觉得我的话可能冒犯到他了,我觉得我已经触到了双方的底线。但我也不清楚真相如何,他只是看着我,微笑着:“生活就是生活,我还活着,能继续听音乐、吃龙虾、喝香槟。而那些真正的老人,可没我这么好运。”
“你不觉得痛苦吗?”我问道。
“我骨头确实不太好,有时候晚上经常反反复复地醒来。我现在也很容易头疼脑热。你会发现,在你逐渐变老的时候,信天翁的一切优势都在慢慢衰退。你会生病,会变得更像人类,你生理上的优势逐渐消失。但这种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活着,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代价。”
他继续说道:“生命在本质上来说还是一种特权。在这个地球上,我享有了远远超过其他生物的这种特权。你应该对此感激。你能进入下一个千禧年,你能活得比我和艾格尼丝都要长。汤姆,你很接近于神了,活着的神。我们都是神,而他们是蜉蝣。你应该学会享受自己永恒的存在。”
一个长相文弱、外表特别、头发稀疏的男人走到舞台中间,他面对观众微笑。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我们,没有说话,然后他——柴可夫斯基走上台,拿起指挥棒,准备开始。他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谱子,或者酝酿情感。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安静的时刻。所有人好像屏住了呼吸,我感受到了文明和现代,感受到了大家的优雅和专注,就像是高潮之前的空白一秒。
这一秒,时间慢了下来。
然后音乐开始了。
我很多年没有欣赏过音乐了,所以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放空自己。
小号、小提琴、大提琴纷纷发出声音,开始很高亢,逐渐变得低沉柔和,多种乐器之间交相辉映。
开始没什么感觉,然后我开始渐渐地沉浸在音乐中。
不,不能算沉浸,这是一种错误的表达方式。音乐不光是沉浸,音乐是一种融入和融合。音乐会揭开一些平时你没有注意到的情绪,唤醒它们,让你恍然间重新认识自我。音乐,是一切的新生。
我闭上眼睛,感受其中的渴望和能量。我不能完全描述出当时的感受,音乐存在的理由,就是描述一些不能用言语描述的事物。我只能说一句,那一刻,我重新感受到自己活着。
小号、圆号、低音鼓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跳加快,思维混乱,目眩神迷。我睁开眼,看见柴可夫斯基拿着指挥棒,音乐从空气中喷薄而出,仿佛四周本身就存在一个个音符,随着他的指挥找到落地点。
然后,结束的时候,作曲家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精力。大厅里满是掌声,人们欢呼喝彩,而他只是浅浅鞠躬,微笑离去。
“他比勃拉姆斯(14)强好几条街,你觉得呢?”这一刻,海德里希冲我低声说道。
我没有概念,我只记得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震撼。
当时我就意识到,这次带我来音乐大厅,比之前他们说的任何话都管用。海德里希的手段完全把我降住了。他不但承诺帮我找到女儿,还带我体验了更好的生活。在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其实,从他第一次提到玛丽恩开始,我就已经动摇了。不过现在,我开始完全相信海德里希的各种吹嘘,信天翁社会不但能帮我找到女儿,还能帮我找回自己。
第二天,在海德里希的公寓,我们结束了香槟早餐,又进行了一次谈话。就是那次谈话给了我很深的思考。
“首先,你要遵守的是,不能让自己陷入爱情。需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这一条是最主要的。不要陷入爱情,不要沉溺于爱情,不要对爱抱有任何幻想。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是小问题了。”
我看着他吐出的烟圈,“我想我还是会再爱的。”我答道。
海德里希回复我:“当然,你当然可以,爱食物,爱音乐,爱香槟美酒,爱十月的午后。你可以爱瀑布飞流直下的雄浑壮阔,可以爱旧书散发出的纸张清香,但是不要再去爱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不要把你的爱投注在普通人身上,少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感情,越少越好。不然,你的理智就会逐渐被蚕食……”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八年,是我们的准则。一个信天翁待在同一个地方,最多只能是八年。这是我们的‘八年守则’。你可以在一个地方安定八年,然后我会给你一个任务,然后你必须重新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