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8/21页)

卡米拉这时好像察觉到点什么:“没关系,不用勉强。不一定非要弹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没事,”我听见我自己说道,“很快就好了。”

我不想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我起身来到这架又旧又破的钢琴前。除了我们,这里只有另一桌的三个客人,他们头发灰白,看着面前的酒杯相对无言。

我坐在琴凳上,氛围一瞬间安静下来。大家期待听到我的作品,只有马丁不合时宜地嗤笑起来。

我看着琴键。离开巴黎之后,我再也没有弹过琴,差不多也有一个世纪了。比起吉他来说,钢琴对一个人的要求更高,需要投入更多的感情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弹什么。

我卷起袖子。

我闭上眼睛。

放空脑袋。

决定弹自己刚刚想到的第一首曲子。

《绿袖子》。

我在东伦敦一家小酒馆的钢琴上弹《绿袖子》。马丁在笑我的不合时宜,但我不理会他。从《绿袖子》到《树荫之下》,我想起了我的玛丽恩,于是我还弹了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当我弹到格什温的《我爱的男人》时,马丁已经不笑了,而我只是自顾自地弹琴。我找回了过去的感觉,我在巴黎的酒店里弹琴的感觉。钢琴让我短暂地回到了那时候。

然后是别的记忆,我的大脑随着其他回忆和情绪变得沉重不堪。

当我最后停下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都惊呆地张着嘴,卡米拉带头为我鼓掌。酒吧里其余的三个客人以及工作人员也一起鼓掌。

马丁嘴里还念叨着“绿袖子”,艾沙姆告诉他那是一首曲子,萨拉对马丁说:“你真是太落伍啦!”马丁生气了,让萨拉闭嘴。

我坐回到卡米拉身边。

“你弹琴的时候,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我以前好像看过你弹琴。真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只能耸肩:“好吧,他们说似曾相识就是确有其事。”

“只是错觉而已。”马丁说。

“但是真的,”卡米拉用手指着我,然后在别人看向她之前又缩回去了,“真的是太棒了!”

我有点解脱,又有更深的希冀。已经很多年,我没有被普通人牵扯过情绪了。但当我看到卡米拉,我听到她的声音,我感受到她的手和我的肌肤相触,我看着她的唇,我心里就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抛下一切,想要在她耳边诉说自己的渴望,想要和她一起在欲望中湮灭。我想和她从同一张床上起来,我们说话,我们笑闹,我们享受着相同的沉默。我想要和她一起吃早餐,吐司、火腿、果汁、西瓜,一切在盘子里摆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她会笑。我在心中幻想着这一切,她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的笑容,然后我就从她的笑容里感到快乐。

这就是弹钢琴带给我的情绪变化。

音乐给我带来危险。

它,让我重新变得像个人。

“汤姆?”她的话让我回过神来,“你还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有点尴尬,我还沉浸在对她隐秘而不可言喻的幻想中,仿佛有种秘密被戳破的感觉,“我已经够了。”

艾沙姆掏出手机:“有人想看扫描吗?这是3D的。”

“当然!我想看。”卡米拉响应道。

艾沙姆和他的妻子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凑过去看那些变化的B超图像。我还记得1950年左右,超声的概念第一次被提出来,当时感觉还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也如此。即使这种技术已经日臻完善,但还是给我一种不真切感。你看到一个潜在的未出世的人,如何从黏土变成半成品雕塑,再一点点完善起来,最后变得跟你我一样。

我看到卡米拉注意到我胳膊上的伤疤,我把袖子放下来。

“我们还不知道性别,佐伊说想要一个惊喜。”

他眼里泪光闪闪。

“我觉得会是个男孩。”马丁指着屏幕某个尖尖角猜测道。

“这里不是小鸡鸡。”艾沙姆说。

马丁耸肩:“就是。”

我看着屏幕,我想起当时露丝告诉我她怀孕了。假如露丝也做了B超,她也会猜测男女吗?我坐在椅子上,郁郁不语。我感到内疚。我对露丝以外的人有了欲望。

真是荒诞的人世。

我又神游了,我忘了自己的头痛,忘了这家酒吧,想起那些过去的时光,我和露丝还有玛丽恩的那些时光,想起这几百年我刻意不肯再想的那些事情。

[伦敦,1607—1616年]

1607年,我26岁。

我看起来当然不像26岁,不过比起在岸边区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些微的成长。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时候,简直要喜极而泣。我身体在变化,只是非常非常缓慢。比如说,毛发。我的胯下、胸部、腋下和脸上长出了更多的毛发。我从12岁开始进入变声期就一直很嘶哑的嗓音终于慢慢变得低沉。我的肩也变宽了。我的胳膊更有力,一次可以从井里打更多的水。我对自己的勃起,有了更强的掌控力。和露丝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脸终于更像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她的弟弟。我变得更像个成年人之后,露丝提议我们结婚。我们办了一场小型的、没有父母在场的婚礼,格瑞丝是我们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