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10/21页)
但这次,她也彷徨了。即使玛丽恩活下来了,平安度过童年,然后呢?有一天,她长大了,然后比自己爸爸变得还要老。我们默契地刻意不提这些,但不安在我们心头蔓延。
我也有自己的担心。露丝担心玛丽恩早逝,或者平安长大但有一天老得超过我。我比她还要担心,我担心玛丽恩是不正常的。比如她长到13岁,然后就停止生长。我担心玛丽恩要跟我面对相同的问题,甚至更糟。毕竟我是个男的,而她很可能被指认为女巫,被逼投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夜不能寐,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增无减。我一直在想曼宁,他还活着,并且有很大可能还在伦敦。虽然我们现在还没碰见他,但我经常能感觉到他。我有时会觉得他离我们很近,很可能就在我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冷眼旁观我们的一切。
迷信无处不在。人们的成长,长远来看,就是逐渐从愚昧到启蒙、受教育、开化包容的过程。当然,我的成长曲线可能会特殊一点儿。詹姆斯国王的上台,加重了人民的迷信,他不光创作了《恶魔学》,还派人重译《圣经》。一时之间,人民的迷信和愚昧甚嚣尘上。
历史告诉我们,无知和迷信随时都有可能发展壮大。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疯长,并且传遍各地。
所以我们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有一天晚上,在我工作的酒馆里有人打架,其中一方指责另外一方是魔鬼的追随者。还有一天,我跟一个屠夫说话的时候,他说他从来不在一个农民那里买猪肉,因为他养的猪肮脏邪恶,肉也会污染灵魂。他给不出证据,但他就是相信。这让我想起了萨福克郡,在那里人们也是毫无证据就进行审判。
我们再也没去过环球剧院,即使最近上映了很红的《麦克白》。这种政治和女巫的题材很受欢迎,大街小巷都在热议其中的隐喻。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我开始疑惑,莎士比亚是否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对我抱有善意。又或者,他对我有了其他的看法呢。但我的烦恼远不止这些。
玛丽恩长到4岁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经常在街上大声读国王版《圣经》或者《恶魔学》的选段。我们一度相处愉快的邻居有时看我的眼光,也有点古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注意到我一直没有变老,或者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我和露丝之间看起来年龄差有点大。她看起来比我老了十几岁。
即使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曼宁,他的名字依然阴魂不散。
有一次我走在街上,一个我以前没见过的女人跳出来,指着我的胸口说:“曼宁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他已经告诉了每个人你的真面目……你甚至还有个孩子。他们应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魔鬼的孩子,这样才能安全。”
还有一次,露丝牵着玛丽恩出去的时候,被人吐了口水,因为她和“巫师”一起生活。
玛丽恩现在已经是个知事的小姑娘了。她很聪明,很敏感,也正因此常常会觉得难过。发生这事之后她哭了很久,之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不爱说话。
因为她的缘故,我们慢慢改变了生活方式。我们不再一起出门,希望人们不要再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玛丽恩是个女孩,又不是贵族,没办法上学。但我们都觉得让她识字很重要,可以拓宽她的眼界,丰富她的精神世界,以面对外界。读书在这时候还很难得,但还好我识字。我妈妈也识字(虽然是法语),我由她抚养长大,因此并不觉得女孩念书有什么不对。
玛丽恩确实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她非常聪明,也有好奇心。我们只有两本书,但她爱不释手。她6岁的时候,就能读埃德蒙·斯宾塞(7)的诗,8岁的时候就能在蒙田的文集旁写下自己的看法。蒙田的书她读的是我从集市买来的英译版,书脊破损了,还缺页,正因此我只花了两便士。她在看到露丝和我握着手的时候,会说“如果世界上存在所谓好婚姻的话,那是因为它更像友情而非爱情”。如果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会回答我们“我的生活充满了可怕的不幸,其中大部分从未发生”。
“这是蒙田说的话,对吧?”
然后她会狡黠地点头:“我把那些我觉得说得好的适合引用的都做了笔记。”我感受到了她的聪慧。
不过有一天,她读到了一些别的。
有时候她早上会自己出门去玩,那天她出去的时候,我正在学一首新的琴曲。她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颊有些红肿,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怎么了,宝贝?”
她呼吸有些急促,过了几秒,她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认真和紧张:“爸爸,你是撒旦魔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