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12/21页)

她有时在街上吹笛子,边走边吹。我还记得,有个周六的上午,阳光暖暖的,玛丽恩和我把露丝的鞋子拿去鞋匠那里修,我跟鞋匠说话的时候,玛丽恩就站在外面,用笛子吹《树荫之下》。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来,手上攥着一枚锃亮的硬币,亮得就像是日光。她脸上洋溢着大大的微笑,我从没看见她这么欢快的样子。

“一位太太刚刚给我的,我要留着这枚硬币,它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爸爸,你看呀!”

然而,好景不长在。

就在第二天,我们全家去教堂的路上,几个小男孩嘲笑我们,他们对我和露丝牵着的手挤眉弄眼,我们很快就松开了。我俩看着对方,我们是夫妻,本没必要羞愧的。

然后我们的房东,体格健壮声音洪亮的老弗林特先生,在收房租的时候,都要问我们:“你是她的儿子吗?”

“所以,这个女孩会说法语?”

不可避免,事情就在这里出了点小状况。闲言碎语在哪里都有,人们逐渐议论我们,审视我们,疏远我们,感觉甚至连飞鸟都在叽叽喳喳说我们闲话。我们不再去教堂,想躲开别人的目光。但这只是欲盖弥彰,反而引起了更多的怀疑。这次我们门上没有被刻字,我们屋子周围的树上被人刻了字,用来保证我们身上的晦气不传染出去。

一天在市场上,一个自称是女巫猎人的男人指着玛丽恩说,她是女巫的孩子。一个用巫术保持自己丈夫年轻来取悦自身的女巫。然后那个男人指着玛丽恩说,她是女巫的后代,也一定是个恶魔。

玛丽恩高高昂起头,愤怒地告诉那个男人“一个人心里有野兽,才会把别人都当成野兽”。不过她的回应让事情变得更糟。她说的话并不是蒙田的,但显然也受到了蒙田的影响。不过那个男人一走,玛丽恩就哭了出来,而且之后的一天都没有说话。

露丝几乎要被恐惧折磨病了,她声音颤抖着告诉我发生的事情。玛丽恩被噩梦惊醒后又睡着了。

“为什么这些可耻的蛆虫不能放过我们呢!我很担心她,也很担心我们。”

她眼里有泪水,面容严峻坚定。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可怕的决定。

“我们必须回伦敦。”

“但我们是从那里逃走的。”

“这是个错误,我们必须走,我们、我们,我们三个都……”她一直不停地说着,却不敢说接下来的话,好像说出来之后,那些不幸就会真的发生。

她泪水涟涟,我抱住她,她也抱着我,我亲吻她的额头。

“只要我和你们待在一起,你和玛丽恩就永远会有危险。”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

露丝抚着她的裙子,一直盯着看。她闭上眼睛,擦掉泪水,鼓足勇气。一辆马车经过外面。她看着我,没有说什么,但沉默本身就是无言的表明。

“你和我们待在一起不安全,汤姆。”

她没有说剩下的话,不仅是我不安全,她也不安全。我知道她知道这些,这种认知在我心上狠狠地刺了一刀。我想保护的人,遇到的危险恰恰来自我。

我无言以对,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没有我,露丝还能过得很好。事实上,有我没我,她都能过得很好。

她现在终于能直面我的脸:“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离开了你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息尚存的灵魂。”

话已至此,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玛丽恩知道我要离开的事情,很受伤。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但是她一直做着别的事情,掩饰得很好。

“我的天使,你以后就安全了。人们不会再多嘴多舌,也不会再有人在我们门口刻字,没有人再朝你妈妈吐口水,一切的不幸都再也不会发生。我必须得走啊。”

“那你会回来吗?”她郑重地问,好像我已经离她而去,“你还会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吗?”

真相会让我们都心碎,所以我撒谎了。我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说出了哄孩子的善意谎言:“会的,我会回来的。”

她皱着眉,然后跑进自己的房间。过会儿回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伸出手。”

我如言松开手,一枚硬币掉进我的掌心。

“我的幸运硬币。”她说,“你要一直带着它,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要一直想我。”

我们决定在夜里悄悄回到伦敦。只要有钱,从坎特伯雷去伦敦的马车谁都能上,我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马夫,他答应以便宜两先令的价格,带我们过去。

那晚,玛丽恩,我今生唯一的孩子,睡在我的臂弯里。我手臂环绕着她。露丝看着我,黑暗中,她的泪水肆意流淌。我的手里紧紧握着玛丽恩的幸运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