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9/10页)

他想了一想自己会希望有哪些人陪伴。

不,他心想,你做每一件事都做得太久,做得太晚,你就不能指望发现别人仍然在陪你啦。人已经全走了。酒尽杯空,曲终人散,现在只剩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越来越对死感到厌倦了,就像对所有别的事情一样,他心想。“真让人厌倦。”他说出声来。

“什么事让人厌倦,亲爱的?”

“所有做起来时间长得要命的事。”

他望着她的脸。她背靠着椅子背,坐在他与篝火之间;一张线条可爱的脸,映照着火光。他看得出来,她已经困了。他听见鬣狗弄出来的一记声响,就在火光照到的范围之外。

“我一直在写作,”他说,“我累啦。”

“你觉得能睡着么?”

“肯定能。你干吗不进去睡觉?”

“我想坐这儿陪着你。”

“你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么?”他问她。

“没有,就感觉到有点困。”

“我感觉到了。”他说。

刚才他感觉到死神又一次从身旁经过。

“你知道,我唯一从来不曾失去过的东西是好奇心。”他对她说。

“你什么也没有失去过。你是我认识的最完美的男人。”

“基督啊,”他说,“女人的见识真是太少啦。凭什么?你的直觉?”

就在这个时候,死神已经来到了,它将头靠在帆布床的脚上,他闻得出它的气息。

“决不要相信死神是一把镰刀加一个骷髅头那种说法,”他告诉她说,“它很可能就是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也可能像鬣狗一样,有一张很宽的口鼻。”

这会儿它已经进逼到他身边,但它已经不具有形状。它只是将空间占了。

“叫它滚开。”

它没有滚开,而是又逼近了些。

“你呼出来的气真是难闻得要命,”他对它说,“你这个臭烘烘的杂种。”

它还在一点点地凑近他,现在他无法对它说话了;它发现他说不出话来,就又凑近了一点。现在他想一言不发地将它打发走,但它却上来了,将重量全压在了他的胸口。它趴在他身上,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这时他听见女人说道:“先生睡着了。把帆布床抬起来,好好轻一点,抬进帐篷里去。”

他说不出话来,没法叫她把它赶走;现在它趴在身上分量更重了,已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然后,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突然就没事了,他胸口的重压消失了。

现在是早晨,已经天亮有一段时间了,他听见飞机的声音。开始它显得只有一丁点大,然后转了一个大圈子。仆人们跑出来用煤油点着了火,堆上草,于是平整的空地两头起了两股浓烟。晨风将烟吹向帐篷,飞机又转了两个圈子,这回飞得低了。接着,飞机向下滑翔,拉平,平稳地降落在了空地上。迎面向他走来的是老康普顿,下身一条宽松长裤,上身一件花呢夹克,头上一顶棕色毡帽。

“出什么事啦,老兄?”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说,“先吃点早饭吧?”

“谢谢。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架‘银色天社蛾’。我不可能搞到一架‘夫人’。只坐得下一个人。你的卡车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去了,正在跟他说些什么。回来的时候,康普顿显得比什么时候都更快活。

“我们得马上把你弄上飞机,”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这样恐怕我就要在阿鲁莎[41]停一下了,加点油。我们最好现在就走。”

“茶也不喝了?”

“喝不喝其实我无所谓的,你知道。”

仆人们抬起了帆布床,绕过那些个绿色的帐篷,沿着岩石往下走,来到旷野上。借着风势,那两堆生烟的火此刻烧得很旺,草已经全烧光了;他们顺着两堆烟火走过去,来到小飞机跟前。把他弄进去很费了些事,但一进飞机,他就躺靠在皮椅子里,将那条伤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驾座一侧。康普顿发动了引擎,然后钻进了飞机。他挥手向海伦和仆人们告别,随着引擎的咔嗒声变成熟悉亲切的轰鸣声,他们摇摇晃晃地转起弯儿来。康培[42]留神避开疣猪坑穴,飞机轰鸣着,沿着两堆火之间的跑道颠簸着往前冲。随着最后一下颠簸,飞机起飞了;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朝飞机挥手。那些依山搭建的帐篷现在变得越来越扁平,旷野延展开去,树林成了一小簇一小簇,那片灌木丛也越来越扁平了。野兽踏出来的那些小径,现在看上去都很平坦地伸向一个个干涸的水洼,其中有一处新水源,那是他一直不知道的。斑马现在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圆滚滚的脊背。那些大头的小点儿是牛羚,它们像一根根长手指般在旷野上移动时,看上去简直像在爬。飞机的影子过来了,它们四散奔逃,现在它们只有一丁点小了,已经看不出它们在飞奔。目力所及,旷野现在是一片灰黄色;眼前则是老康培的粗花呢脊背和棕色毡帽。这时他们正飞过平原尽头的第一排小山,那些牛羚正沿着小径往山上爬。接着,他们飞到了群山的上空,看见突现的深谷里生长着绿意蓬勃的树林,山坡上绵延着浓密的竹林,然后又是密密的树林,刻画出山峰与山谷,最后交叉在一起。山峦渐渐平缓,接下来是另一片平原。这会儿热起来了,紫褐色,又颠簸又热,康培回过头来看看他飞得好不好。前面又是黑压压的一片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