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7/10页)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租了一条鳟鱼小溪[29],去那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从特里堡[30]下到溪谷里,在树荫下沿着谷中小路绕行(那条白色小路的路边上都是树),然后走上一条岔路,向前穿过山岭,途经许多矗立着黑森林式大房子的小农场,最后来到小路和溪流的交叉处。我们就在那儿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爬陡坡到达树林边缘,然后穿过松林翻越山顶,从林中出来到达一片草地的边缘,穿过那片草地走到桥边。溪边有一溜桦树,溪水不大,窄窄的一条,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下面冲出了一个个水潭。在特里堡的旅馆里,店主经历了一个旺季。这是一件欢喜事,我们大家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第二年发生通货膨胀,他上一年挣的钱还不够拿来买旅馆用品,店开不下去,他上吊了。
这些事你可以口述,但护墙广场[31]你无法口述。那地方,卖花人在大街上给花儿染色,滴下来的颜料水在路面上流淌;那儿是公共汽车发车的地方,老头儿和女人总是喝葡萄酒和劣质果渣酒[32],灌得醉醺醺的;寒风中,孩子们淌着鼻涕;你闻得着臭汗和贫穷的气味,看得见“业余爱好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奏乐舞厅”[33]里的妓女,她们就住在舞厅的楼上。女门房在她的小隔间里招待共和国卫队的骑兵,一张椅子上放着他的插着马鬃的头盔。门廊对面那个房客,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车手,那天早晨,她在乳品店打开《汽车报》,看见他第一次参加大赛就在环巴黎自行车赛上获得第三名,乐开了花。她满脸通红,笑个不停,然后她手里拿着那张黄色的体育报纸,上楼去哭了一场。经营“奏乐舞厅”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是开出租车的,有一回,他,哈里,必须去乘早班飞机,那人便来敲门叫醒他;动身送他去机场之前,他们还一起在酒吧间的包锌吧台前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当年,那个街区的邻居他都很熟,因为彼此都是穷人。
广场周围住着两种人:酒鬼和运动爱好者。酒鬼用酗酒来镇住贫困,运动爱好者用锻炼来驱除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拥护者的后代,对于他们来说,了解自己的政治是不用下功夫的。他们知道是谁开枪杀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亲戚朋友。当年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占领了这座城市,被抓到的人凡手上有茧的,戴便帽的,或有其他任何标志说明是做工的人的,一律处决。正是在那样一种贫困中,在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酒业合作社的那个街区里,他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
在巴黎,别无任何一处地方令他如此衷爱:撑开着枝桠的树,年代久远、白灰泥墙、墙脚刷成棕色的房屋,那一片圆形广场上那些长长的绿色公共汽车,路面上流淌的紫色染花颜料水,从小丘上下来直往塞纳河而去的勒蒙纳红衣主教大街,还有另外一个方向穆浮塔街那个狭窄拥挤的世界[34]……那条通往先贤祠的大街和另外一条他常常骑自行车的大街,整个那一片地区仅有的沥青路,车胎滚过去时感觉那么光滑;街两边的房子高耸而狭小,那幢高高的小楼是一家廉价旅馆,保尔·魏尔伦[35]就死在里边。他们住的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另外,他在那家旅馆的顶楼有一个房间,花每月六法郎租了写作用的,从里面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烟囱顶管和巴黎所有的山丘。
从公寓里却只能看到那个卖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那人也卖酒,劣质葡萄酒。马肉铺外面挂着金色的马头,敞开的窗户里面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人们在漆成绿色的酒业合作社里买酒喝,又好又便宜的葡萄酒。另外就只能看见街坊邻居的窗户和涂灰泥的墙了。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大街上哼唧和呻吟,这就是那种典型的法国式醉酒,你所受的宣传要你相信它并不存在的。这时,你会看到街坊邻居打开窗户,然后听见他们低声嘟囔。
“警察上哪儿去了?那个屁精总是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出现,这会儿准是跟哪个女门房睡觉去啦。报警吧。”最后有人倒下去一桶水,呻吟声停了下来。“什么声音?哦,是水,聪明的主意。”于是,一扇扇窗户都关上了。他的女仆玛丽抗议八小时工作制时曾经说:“做丈夫的要是工作到六点钟,他只会在回家的路上很快地喝几杯,浪费的钱也不多。如果只要工作到五点钟,那他就会天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钱你就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了。这种缩短工作时间,遭罪的还是工人的老婆哟。”
“再喝点儿肉汤好么?”这时,女人问他道。
“不喝了,多谢你。汤好喝极了。”
“喝再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