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5/10页)
这会儿她已经到了跟前。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哈罗。”他说。
“我打到一只野公羊,”她告诉他,“可以给你做一碗好肉汤,另外我叫他们捣些土豆泥,加克宁奶粉[17]。你感觉怎样?”
“好多了。”
“这不是挺好么?我就想你会好些的,对吧。我走以后你睡着了。”
“我睡了个好觉。你走出去很远么?”
“不远。就到山后面转了转。我打得很准,一枪正中这只野羊。”“不用说,你的枪法很神的。”
“我爱打猎,我爱非洲。真的。你要是没受伤的话,这就是我玩得最开心的一次旅行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打猎是多么有乐趣。我已经爱上这片原野了。”
“我也爱这片原野。”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见你感觉变好,真是棒极了。刚才你感觉坏成那样,我真受不了。不要再那样对我说话了,好不好?答应我好么?”
“不会了,”他说,“我不记得刚才说了些什么话。”
“你没必要非毁了我不可呀,是不?我只是个中年女人,我爱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已经给毁了两三回啦。你不会想再毁我一回吧,是不?”
“我很想在床上毁灭你几次。”他说。
“好啊。那是很棒的毁灭。我们生来就是为了那样子被毁灭的。飞机明天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会来的。仆人们已经准备好点火生烟的木头和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地方绰绰有余,我们在空地两头都堆了柴草。”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
“肯定会来的,我有把握。到了城里,他们会治好你的腿,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毁灭毁灭,不用聊那种讨厌死了的话题啦。”
“喝一杯怎样?太阳已经落山了。”
“你觉得没问题可以喝?”
“我想喝一杯。”
“那我们一起喝一杯。莫洛,拿两杯威士忌苏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对她说。
“等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就在快要黑到看不见打枪的时候,一只鬣狗穿过旷野,绕到小山的另一边去了。
“那杂种每天晚上从那边跑过去,”男人说,“两个礼拜了,天天晚上如此。”
“每天晚上吵吵的就是它。我不在意。不过这是一种很恶心的动物。”
一起喝着酒,现在他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一直用一种姿势躺着,有点不舒服。仆人们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投下的影子在帐篷上跳动着,他感觉得到,自己又回到了对于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的默认状态。她对他非常好。下午他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真的很了不起。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他就要死了。
这个念头来得很冲,不像一阵水浪或一阵风,而像是一阵骤然而至、恶臭难闻的空无。奇怪的是,那只鬣狗沿着这空无的边缘,轻轻地溜了过来。
“怎么啦,哈里?”她问他。
“没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另一边,坐到上风口去。”
“莫洛给你换过药没有?”
“换过了。刚敷上硼酸膏。”
“感觉怎样?”
“稍微有点摇晃不稳。”
“我要去洗澡了,”她说,“一会儿就出来。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搬进去。”
这么说,我们停止争吵是一件好事,他自言自语道。他同这个女人之间从来不曾比较厉害地争吵过;而他同他所爱的那些女人之间,却总是争吵得厉害,最后往往经不住日积月累的伤损,毁了他们相合的感情。他曾经爱得太深,要求得太多,结果耗尽了激情。
他想起了那一回孤身一人在君士坦丁堡[18]的情形,他是在巴黎吵了一架后跑出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天天眠花宿柳,然后发现那样并没有能消灭孤独感,反而使之变得更加强烈。他便写信给她,那是他的第一个情人,就是在巴黎将他抛弃的那一位。在信中,他向她诉说自己一直没有能忘情……他告诉她,有一回在摄政酒店[19]外面,他以为看见了她,一下子懵了,心里面好难受;他会沿着林荫大道,尾随一个外貌有些地方同她相像的女子,却又害怕看清楚不是她,害怕失去那种错觉所带给他的感觉。他告诉她,他睡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但她们一个个只能徒然增添他对她的思念。他对她说,无论她做了什么都决没有关系,因为他知道,他治不好自己对她的相思病。他在冷静和没有喝酒的状态下,在俱乐部酒店[20]写了这封信,寄去纽约,请求她将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办事处。那样似乎比较妥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很难受。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路过马克西姆餐厅[21],搭上一个姑娘,请她一起吃晚饭。后来他带她去一个地方跳舞,她的舞技很糟,他便丢下她,同一个性感放荡的亚美尼亚姑娘共舞。那姑娘肚皮紧贴着他,磨得几乎发烫。一轮舞下来,他便将她从一个英国中尉炮手身边夺走了。炮手约他出去,他们便在黑暗中,在鹅卵石铺成的大街上打了起来。他击中炮手的下巴一侧两拳,对方却没有倒下,他知道这下子免不了要恶斗一场了。炮手击中了他的身体,又击中他的眼角。他再次挥动左拳击中对方,炮手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外套,将一只衣袖撕了下来。他对着炮手耳朵后面擂了两拳,然后一边推开他,一边又用右手重重地揍了他一拳。炮手一头栽倒在地,他拉起姑娘就跑,因为他们听见宪兵过来了。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沿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到郊外的雷米利·希萨,兜个圈儿,又在寒冷的夜晚回到城里,上床睡觉。她看上去过于成熟了,摸上去也是一样,不过很柔滑,像玫瑰花瓣,像糖浆,腹部光滑,胸部丰满,且不用在她的屁股下面垫枕头。在她醒来之前,他就离开了;在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中,她的容貌显得够粗俗的。他出现在佩拉宫酒店[22],带着一只乌青的眼圈,外套搭在胳膊上,因为没了一只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