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6/10页)

当天晚上,他启程去安那托利亚[23]。他记得,那次旅行的后半段,他整天骑马穿行在罂粟花田中间,当地人种植罂粟是为了提炼鸦片。那种风景给人的感觉真是奇特。最后,仿佛无论走多近走多远都走不到似的,他来到了他们和那些从君士坦丁[24]新调来的军官们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狗屁也不懂,炮队的炮弹居然打到了自己的骑兵连,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回看见死人。他们穿着白色芭蕾舞裙,还有缀着绒球的翻边鞋。土耳其人一直不断地一波一波涌上来,他看到那些穿裙子的士兵在逃跑,军官们向那些士兵开枪,接着自己也开始逃。他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起来,直跑得他肺疼,嘴里满是铜腥味儿。他们停下来,躲在大石头后面喘口气,而土耳其人依旧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后来他看到的事情是他永远不敢回想的,再后来他又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后,他无法开口谈论这件事,甚至连提一下都受不了。经过咖啡馆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美国诗人坐在里面,面前一大堆托碟,土豆脸上一副蠢相,正同一个罗马尼亚人大谈达达主义[25]。那个罗马尼亚人说自己名叫特里斯坦·查拉[26],总是戴一只单眼镜,有头痛的毛病。他回到了公寓,和妻子待在一起,这时他又爱妻子了,争吵已经过去,疯魔已经过去,他很高兴回到家,办事处把他的信件都送到上面公寓里来。于是,一天早晨,他在君士坦丁堡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放在盘子里送来了。看到信封上的笔迹,他浑身发冷,想悄悄地将它塞到另一封信底下去。可是他的妻子说:“是谁来的信,亲爱的?”于是,那件事在开始阶段便结束了。

他回想起他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时的好时光和争吵时的情形。她们争吵时总是挑最佳场合。她们为什么总是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跟他吵呢?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写过,因为首先,他决不愿意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其次,好像不写这种事,可以写的东西也已经够多了。但他一直认为,这种事最终他还是会写的。可以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看到了世界的变化,这不只是指那些大事。虽然他经历过许多大事件,一直在观察世人,但他也看到了那些微妙的变化,记得世人在不同时期的状态。他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一直在观察着,把它写出来是他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永远也不会写出来了。

“你感觉怎样?”她说。她洗好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还行。”

“现在吃得下东西么?”他看见莫洛拿着折叠桌站在她身后,另一个仆人端着盘子。

“我想写作。”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好保持体力。”

“今晚我就要死了,”他说,“我不需要保持体力啦。”

“别那么夸张,哈里,求你啦。”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大腿都已经烂了半截啦。干吗还要跟肉汤瞎胡搞?莫洛,去拿威士忌苏打。”

“求你喝点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汤盅端在手里,等到凉下来可以喝了,然后一点也没吐全喝了下去。

“你是个好女人,”他说,“别为我费心啦。”

她望着他,脸上露出那种为众人所熟悉的、令人愉快的笑容。那是一张因为《靴刺》和《城市与乡村》[27]而为众人所熟悉和喜爱的脸,因为嗜酒,因为贪恋床笫之欢而稍有些逊色了;但《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两只漂亮的乳房,那两条能干的大腿,那两只抚爱脊背时稍嫌小的手。他望着她时,感觉到死神又一次来临了。

这一回来得不冲。它是轻轻的噗一下,像一股令烛光摇曳、烛焰腾高的微风。

“待会儿可以让他们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再生一堆火。今晚我不去帐篷里睡了。犯不着搬进搬出。今夜是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的。”

看来,这就是你的死法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细语[28]中死去。好吧,不会再有争吵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他从来不曾有过的这个体验,他现在不会去败坏它了。他有可能会。你把一切都给败坏了。但他也许不会。

“你会做笔录么,会不会?”

“我没学过。”她告诉他说。

“好吧。”

当然,已经没有时间了。不过那些记忆仿佛是可以套叠的,如果你方法正确,便可以把它们全部收缩到一段里面去。

在一座俯瞰着湖水的小山上,有一栋圆木构筑、灰泥嵌白的房子。门边竖着一根竿子,竿子上挂着一只铃铛,那是用来呼唤外面的人回屋吃饭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树林。一排箭杆杨从房子一直延伸到码头,岬角边沿也围着箭杆杨。一条小路从树林边往山上而去,他曾沿这条路采摘黑莓。后来,那栋圆木结构的房子烧毁了,挂在壁炉上方鹿脚架上的几支枪也烧坏了。后来那些枪筒,连同融化在弹夹里的铅弹,还有完全烧毁的枪托,都摆在那一堆草木灰上;那些灰原本是要放进做肥皂的大锅,用来熬碱水的。你问祖父坏枪可不可以拿去玩,祖父说不行。你明白,那堆残骸仍旧是他的枪,而他再也没有去买别的枪。他也没有再去打猎。房子用圆木在原地重新造起来了,刷成了白色,从门廊里你可以看见那些箭杆杨和远处的湖水,但是枪再也没有了。那些曾经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架上的枪筒,如今摆在那堆草木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