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第2/3页)
为了达到观察的精确性,一个博物学家不妨把观察局限于一段有限的阶段,我将首先把1918年6月,奥地利进攻意大利以后作为一个阶段。在此阶段,死亡人数极大,意方被迫撤退,后来又大举进攻以收复失地,这一来战后局面仍如战前,只是死者变了样而已。死者没埋葬前,每天都多少有些变样。白种人肤色的变化是从白变成黄,再变成黄绿,最后变成黑色。如果在暑热下搁置过久,尸体就会变得类似煤焦油色,尤其是皮开肉绽的部分,而且真有明显的煤焦油似的虹彩。尸体一天比一天胀大,有时胀得太大了,军服也包不住,胀鼓鼓的像是要绷裂开似的。个别人的腰围会胀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脸部胀得皮肤绷紧,圆滚滚的像气球。除了尸体逐渐胀胖之外,令人吃惊的是死者周围散布的纸片之多。埋葬前,尸体最终的姿势全看军服上口袋的位置而定。在奥地利军队里,那些口袋是开在马裤后面的,过了短短一阵子,死者都必然脸朝下躺着,臀部两个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口袋里装的那些纸片就全都散布在草地上了。暑热,苍蝇,草地上尸体所呈姿势,四散的纸片之多,这些都是留下的深刻印象。大热天战场上的气味是回想不起来的。你能记得有过这么一股气味,可是从此你没碰到什么事能叫你再想起这股气味来。不像一个团队的气味,你在乘坐有轨电车时会突然闻到,你会看看对面,看见把这股气味带给你的那人。不过另外那股气味就像当初你在恋爱中的味儿一样完全消失了;你只记得发生的事情,可是回想不起那股兴奋感。
不知道那个百折不挠的芒戈·派克在大热天的战场上会看到什么恢复信心的景象。六月底,七月里,麦子里总有罂粟花,还有叶茂的桑葚树,太阳透过重重树叶屏障,照在枪杆子上,就看得见上面冒着热气;芥子毒气弹炸出的弹坑边缘变成晶黄色,一般破房子都比挨过炮轰的房子要好看些,可是旅行的人很少会舒畅地呼吸一下那个初夏的空气,有过芒戈·派克从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人这方面产生的那种想法。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受了点轻伤,这点伤连兔子受了都不会送命。他们受了点轻伤就像兔子有时中了三四粒似乎连皮肤都擦不破的霰弹微粒那样送了命。另外一些人像猫那样死去;脑袋开了花,脑子里有铁片,还活活躺了两天,像脑子里挨了颗枪子的猫一样,蜷缩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也许那时猫还死不了,据说猫有九条命呢,我也说不清,不过大多数人死得像畜生一般,不像人。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件所谓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这归罪于战争,正如那个百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一样,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事例,而且总是少了点其他什么,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一件。
我见到过唯一一件自然死亡事例除了并不严重的失血之外,是死于大流感[176]的。得了这病就浑身黏液湿淋淋,憋住气,要知道这种病人是怎么死的:临终纵有一身力气,还是变成个小孩子,人去了,被单却像小孩尿布那样湿透,一大片黄浊的黏液瀑布似的流着,淌着。所以如今我倒要看看哪位自诩的人道主义者[177]的死亡情况,因为一个像芒戈·派克那样百折不挠的旅行家,或我,就是靠眼看这种文学流派的成员真正死亡,观察他们体面下场而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看看。我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在沉思中不由想到虽然讲究体统是一件大好事,可是如果人类继续繁衍下去的话,必然有些事是不成体统的,因为传宗接代的姿势就是不成体统的,大大不成体统的,我不由又想到这些人也许是,或曾经是:不失体统同居生下的子女。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出世,我倒希望看到一小撮人的结局,思索一下寄生虫如何解决那个长期保留的不育问题;因为他们奇特的小册子已荡然无存,他们的一切肉欲都成为次要问题。
虽然,在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中涉及这些自封的公民也许是正当的,尽管在本著作发表的时候这种封号可能一文不值,然而,这对你在大热天下所看见的原来的嘴巴上有半品脱蛆虫在忙着的其他死者是不公正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死去并非自愿,他们也不办杂志,其中许多人无疑连一篇评论文章也从来没看过。死者也并非老是碰到大热天,多半时间是碰到下雨,他们躺在雨水里,雨水就把他们冲洗干净了,雨水还在他们入土的时候把泥土化软,有时还接连不断下着,把泥土变成泥浆,把尸体冲洗出来,你只得把尸体再埋葬下去。冬天在山里,你就得把尸体放在雪地里,等到开春积雪化掉,再得由别人来掩埋。这些死者在山里的坟地是很美的,山地战争是所有战争中最美的,其中一回,在一个叫波科尔的地方,他们埋葬了一个头部给放冷枪的打穿的将军。那些撰写书名叫《将军死于病床上》的作家错了,因为这位将军就死在高踞山上的雪地战壕里,戴着一顶登山帽,帽上插着一支鹰翎,正面的弹孔小得插不进小手指;后面的弹孔却大得塞得进拳头,如果拳头小,你想要塞的话准塞得进,雪地里有好多血。他是个极好的将军,在卡波雷托战役[178]中指挥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军团的冯贝尔将军就是这么一位好将军,他是乘坐在参谋的汽车里,身先士卒,开进乌迪内[179]市时,遭意大利后卫部队打死的,如果我们要对这类事情讲究什么精确性的话,那么所有这类书应改名为《将军通常死于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