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第3/3页)
有时在山里,设在靠山那边挨不到炮轰的包扎站外面的死者,身上也下到了雪。他们都给抬到在地面封冻前就在山坡上挖好的洞里。就是在这洞里,有个人的脑袋破得像摔得粉碎的花盆,虽然脑袋由薄膜裹在一起,外面还精心扎着现已浸湿发硬的绷带,但脑组织给里面一块碎钢片破坏了,他躺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担架手请医生进去看看他。他们每回去都看见他,甚至没朝他看都听到他在呼吸。医生的眼睛通红,眼皮肿胀,给催泪瓦斯熏得几乎睁不开来。他看了那人两回,一回在大白天里,一回用手电筒照。我意思是说,用手电筒照一遍也会给戈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医生第二回看他才相信担架手说他还活着这话。
“你们要我拿这怎么办?”他问。
他们提不出什么办法。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求把他抬出去跟重伤员安顿在一起。
“不。不。不!”正忙着的医生说,“怎么啦?你们怕他?”
“我们不愿意听到他跟死者留在洞里。”
“那就别听他好了。如果你们把他搬出来,又得马上把他抬回去了。”
“我们不在乎,上尉大夫。”
“不行,”医生说,“不行。难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一针大剂量吗啡?”一个在等候包扎臂部伤处的炮兵军官问。
“你以为我的吗啡就只派这一个用处吗?你愿意我不用吗啡就做手术吗?你有手枪,出去亲手把他打死啊。”
“他已经中了枪,”那军官说,“如果你们有些大夫中了枪,你就另眼相待了。”
“多谢多谢,”医生对空挥舞一把镊子说,“千谢万谢。这双眼睛怎么样了?”他用镊子指指眼睛。“你觉得怎么样?”
“催泪瓦斯。如果是催泪瓦斯就算走运了。”
“因为你离开前线,”医生说,“因为你跑到这儿来说要清除你眼睛里的催泪瓦斯。你就把葱头揉进你眼睛里了。”
“你失常了。我对你的侮辱并不在意。你疯了。”
担架手进来了。
“上尉大夫。”其中一个说。
“滚出去!”医生说。
他们出去了。
“我要开枪打死这个可怜的家伙,”炮兵军官说,“我是个讲人道的人。我决不让他受折磨。”
“那就打死他吧,”医生说,“打死他啊。承担责任。我要写份报告。伤员被炮兵中尉在急救站打死。打死他啊。尽管去打啊。”
“你不是人。”
“我的职责是治疗伤员,不是打死他们。打死人是炮兵军官老爷干的勾当。”
“那你干吗不护理他?”
“我已经护理过了。凡是可以尽力做的我都尽力做到了。”
“你干吗不用缆车道把他送下山去?”
“你算老几,配来责问我?你是我上级军官吗?你是这个包扎站的指挥官吗?请你回答。”
炮兵中尉哑口无言。屋里其他人都是士兵,没有其他军官在场。
“回答我啊,”医生用镊子钳起一个针头说,“给我个答复啊。”
“×你。”炮兵军官说。
“好,”医生说,“好,这话你说了。很好,很好。咱们走着瞧吧。”
炮兵中尉站起身,向他迎面走去。
“×你,”他说,“×你。×你妈。×你妹子……”
医生把盛满碘酒的碟子朝他脸上扔去。中尉眼睛看不出了,向他迎面走来,掏着手枪。医生赶快溜到他背后,把他绊倒,他一倒在地板上,医生就对他踢了几脚,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拉起那把枪。中尉坐在地板上,那只没受伤的好手捂住眼睛。
“我要杀了你!”他说,“我眼睛一看得见就杀了你。”
“我是头儿,”医生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头儿,我就原谅一切。你不能杀我,因为你的枪在我手里。中士!副官!副官!”
“副官在缆车道那儿。”中士说。
“用酒精和水清洗这位军官的眼睛。他眼睛里沾到碘酒了。拿个盆子让我洗手。我下一个就看这位军官。”
“不要你碰我。”
“紧紧抓住他。他有点精神错乱了。”
一个担架手进来了。
“上尉大夫。”
“你要什么?”
“太平间里那人——”
“滚出去。”
“死了,上尉大夫。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会高兴呢。”
“瞧,可怜的中尉?咱们白白争了一场。在战争时期咱们白白争了一场。”
“操你,”炮兵中尉说,他眼睛仍然看不见,“你把我弄瞎了。”
“没事,”医生说,“你眼睛回头就没事了。没事。白白争论。”
“哎唷!哎唷!哎唷!”中尉突然尖声叫唤,“你把我眼睛弄瞎了!你把我眼睛弄瞎了!”
“紧紧抓住他!”医生说,“他痛得厉害了。紧紧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