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司机像牛一样有节奏地、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在等待前面这段谈话引起的不快全部消失并被忘掉。后来气氛仿佛缓和了,他才说道:“没当过司机的人不会知道干这一行的苦处。老板不准我们让人搭车,我们就只好干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开着车,除非像我现在这样,为了你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
“我领你的情。”乔德说。
“我认识一些家伙在开车的时候干着古怪的事儿。我记得有个家伙常常作诗消遣。”他悄悄地转过眼来,看看乔德是否感兴趣,是否吃惊。乔德沉默不语,只是顺着公路凝视着前面远处,这条白色公路有点儿起伏不平,像是陆地上的浪涛。司机终于继续说道:“我还记得这家伙的一首诗。诗里写他和另外两个家伙游历世界,到处饮酒作乐,胡作非为。可惜我背不出全诗。这家伙在诗里有些字句,连老天爷都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一部分好像是这样说的:‘我们在那里看见一个黑黑的小子,他的鼻子大于象的呼吸器和鲸的喷水器。’呼吸器也就是鼻子,长在象身上就是象鼻子。这家伙还把字典翻给我看。这字典他老是随身带着的,每逢他打尖吃咖啡点心,他总要翻开字典来看看。”他说了那么多话感到无聊,便停住了。他那隐秘的眼光又转到他的搭车客身上。乔德始终沉默着。司机烦躁地一心要迫使他参加谈话。“你见过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没有?”
“牧师。”乔德说。
“噢,你听到一个家伙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总是要生气的。当然,牧师说这种话倒没什么,因为谁也不会挑牧师的错儿。可是这家伙却有趣得很。他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听了满不在乎,因为他只不过随便说着玩玩罢了。他并不装腔作势。”司机安心了。他知道至少乔德在用心听。他狠狠地扭转方向盘,让大货车转过了路上的一个弯,车胎嘘地尖叫了一声。“我刚才说过,”他接下去说,“开车的人常干怪事。他非那么干不行。车一开,路在底下老是往后退,简直叫人发疯。有人说过,当司机的老爱吃—一路上每逢有小吃店的站头,就要吃东西。”
“真像在那儿住家似的。”乔德附和着说。
“他们准在那儿歇歇脚,不一定要吃。他们根本不饿。只不过赶路赶得厌烦了—厌烦了。只有站头上可以停车,你停下来,就得买些东西,才好跟柜台上的美人儿聊聊天,调调情。所以你喝一杯咖啡,吃一块饼子,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儿。”他慢慢地嚼着口香糖,又用舌头把它翻转来。
“想必够呛。”乔德随便说了这一句。
司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要找些讽刺的话题。“唉,他妈的,这可不是轻松的事呢,”他急躁地说,“看起来倒容易,只不过坐定在这儿,过那么八个钟头,也许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程叫人闷极了。他总得干些什么事儿才行。有人唱唱歌,有人吹吹口哨。公司是不准我们带收音机的。少数几个人带着一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得意,“我非等开完了车喝酒。”
“真的吗?”乔德问道。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瞧,我在打算选修函授学校的一门课程。机械工程。这很容易,只消在家里把浅显的几样功课研究研究就行了。我在盘算这事情。等学好了,我就不必再开汽车,那时候,我就要叫别人来开车了。”
乔德从他那上衣旁边的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你当然是一滴也不肯喝的咯?”他的声音是带着嘲弄意味的。
“不,发誓不喝。我是决不肯沾的。谁想像我那样,打算用功,就不能老喝酒。”
乔德拔掉了瓶塞,急忙咽了两口,又把瓶子塞好,放回他的袋里。浓烈的威士忌的香气充满了驾驶台。“你的兴头真大,”乔德说,“怎么回事—是有了姑娘了吗?”
“唔,对了。不过我反正得求上进。我训练我的脑子已经很久了。”
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乔德的兴致。他又卷了一支香烟,点着了。“我往前走不了多远就可以下车了。”他说。
司机急忙说下去。“我一口酒也不用喝,”他说,“我一直在训练我的脑子。两年前我就下这番功夫了。”他用右手拍一拍方向盘,“比如我在路上从一个人旁边经过,我看他一眼,等我过去之后,我就要记住他的一切:衣服怎样,鞋子怎样,帽子怎样,走路的姿势怎样,甚至多么高,体重该有多少,脸上有没有疤等等。我记得挺清楚。我能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图来。有时我心里还想学一门课程,做个指纹专家。一个人能记住那么多事情,真会叫你吃惊。”
乔德就着酒瓶急忙喝了一口酒。他在那支已经松开的烟卷上最后抽了一口,用长着老茧的大拇指和食指拧熄了烧得红红的烟头。他把烟蒂搓作一团,拿到窗外,让微风把烟蒂从他手指上吹掉。巨大的轮胎在路面上发出了高亢的嘘嘘的响声。乔德一路上只顾定睛望着外面,他那双不动声色的深褐眼睛显出了很感兴趣的神情。司机等了一会儿,转过头去,不自在地斜瞟了一眼。乔德那很长的上嘴唇从牙齿上掀了起来,他暗自咯咯地笑着,笑得胸脯都抖动了。“你费了老大功夫才弄清楚呢,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