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10页)
“谁都会这么做的。”缪利说。牧师呆呆地望着火,他那高高的前额在夜色中显得发白。小小的火焰的闪光照出他颈上的筋来。他那双抱住了膝盖的手不停地拉响指头上的关节。
乔德把吃剩的骨头抛到火里,舔舔指头,舔过了又把指头在裤子上揩一揩。他站起来,从门廊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把水瓶递给别人,才又坐下去。他继续说道:“最使我苦恼的就是这么治我实在毫无意义。要是雷打死一头牛,或是河里涨大水,你并不会问那有理没理。这只不过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可是一帮人把你捉去,关上四年,这总应该有点儿意义才对吧?大家都认为人是会把道理想清楚的。他们把我捉进牢去,关了我四年,养活了我四年。这要么就该使我悔悟,不再干这种事,要么就该罚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干这种事才对……”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别的什么人来向我挑衅,我还是要那么干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会干起来,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处罚真是叫人气闷。”
缪利说:“法官说他把你的罪判得比较轻,因为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乔德说:“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有个家伙—是个无期徒刑犯。他一天到晚都在看书。他是牢房里的秘书—给同牢房的犯人写写信件之类。嗐,他是个聪明得呱呱叫的人,读了许多法律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谈到法律的问题,因为这种东西他读得很多。他说读书没什么益处。他说,他读过关于古今监狱的一切书,他说现在比起读书之前,他觉得法律更没有意义了。他说法律这玩意儿到地狱里去过,又回来了,似乎是谁也不能阻止它,谁也没有充分的见识能够改善它。他说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读法律书吧,因为它一则只会使你更加莫名其妙,二则会使你瞧不起那些给政府办事的人。”
“我现在也瞧不起他们了。”缪利说,“我们老百姓只有一种政府,那就是靠在我们身上赚‘可靠的利润’。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就是威利·菲利—他驾着拖拉机来,给大老板当帮凶,霸占他本乡人一向耕种的土地。这真使我难受。要是别的地方来的人对这地方的情形不大熟悉,那我倒能明白,可是威利是本地人。我心里太着急,就到他跟前去问他。他却板起脸孔来了。‘我有两个孩子,’他说,‘我有老婆,还有丈母娘。他们这些人都得吃饭。’他简直气得什么似的。他说:‘我首先只能顾到我自己一家人,至于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跟我不相干。’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
吉姆·凯西一直在呆呆地看着渐渐熄灭的火,他的两眼睁得更大,颈上的筋也鼓得更高了。忽然间,他喊道:“我有主意了!要是有谁得到了圣灵的指点,我算是得到了!是我灵机一动,忽然得到的!”他跳起身,踱来踱去,摇晃着脑袋。“从前我有一个帐篷,每天晚上吸引了五百左右的人。这还是你们俩没见到我以前的事。”他停住了,脸对着他们。“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上这儿来,—在仓棚里,在空地上—对老乡们布道的时候,我是从不收钱的?”
“老天在上,你确实从来没收过钱。”缪利说,“这一带的老乡们不给你钱,已经习惯了。后来有别的牧师来讲道,伸出帽子向人收钱,他们就有些生气了。真的,先生!”
“我只拿些东西吃吃;”凯西说,“裤子穿破了,就收下人家一条裤子穿穿;鞋破了,就收下人家一双旧鞋穿穿。可是原先我有帐篷的时候,却不是这样。有时候我在那儿能收进十块二十块钱。不过那样做,我感觉不痛快,所以我改变了作风,有一个时期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想我有主意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来。我想还是不说的好—可是牧师也许有地方用得着。也许我可以再去布道吧。许多老乡流浪在路上,没有土地,无家可归。他们好歹应当有一种归宿。也许……”他在火边站着。他颈上无数的筋络清楚地显露出来,火光射进他的两眼,照出两团红光。他站在那里望着火,面孔绷得很紧,仿佛他在静听似的,两只手本来像要抓住一些念头,搬弄一番,再抛出去,后来终于不再动弹,片刻之间就溜进口袋去了。暗淡的火光里有几只蝙蝠在飞进飞出,夜鹰颤悠悠的叫声从田野对面传过来。
汤姆悄悄地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他的烟草。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烟,一面卷,一面望着火炭。他完全没有留心听牧师讲的那番话,仿佛那是不应过问的别人的私事似的。他说道:“我在牢里,天天夜里琢磨着回家的时候家里会怎么样。我想也许爷爷或是奶奶已经死了,也许家里添了几个新生的孩子,也许爸的脾气不那么执拗了,也许妈会轻松一些,让罗莎夏去干活。我知道家里是不会跟先前一样了。,我想我们得在这儿睡觉,等天亮就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至少我要去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起去,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