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0页)

缪利隔着火说道:“我过这种日子,你们两位也许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吧?”

“这不算发神经病。”乔德说,“如果你是发神经病,我想大家都该算是发神经病了。”

缪利接着又说:“嗳,先生,这事情说起来也怪有趣。他们叫我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心里转了个念头。我起先打算豁出去,去把他们那批人杀光。后来我家里的人都到西部去了。我呢,只好四处流浪。只不过在近处转来转去,并没走多远。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睡觉。今天我要在这儿睡一夜,所以我就来了。我本来心里想:‘我这是在照料着一切,使大家回来的时候,还可以住。’可是我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照料的了,大家也绝不会回来。我不过是四处流浪,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

“人们住惯了一个地方,要离开是很难的;”凯西说,“人们习惯了某种想法,要丢开也是很难的。我现在已经不当牧师了,可是我却时刻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还是在做祷告。”

乔德把铁丝上一块块的肉翻转过来。现在肉汁一点点地滴下来了,每一滴落在火里都溅起一团火焰。肉的滑溜溜的表面皱缩起来,变成了淡褐色。“闻闻看,”乔德说,“哎呀哈,低下头来闻闻看。”

缪利继续说:“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我老是到从前出过事情的那些地方去。比如那边有个地方,峡谷里有个矮树林。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野合就是在那地方。那时我才十四岁,像雄鹿似的跺着脚,摆动着身子,喷着鼻子,像公山羊似的撒野。我就到那儿去,躺倒在地上,又觉得当初的事情就在眼前。还有一个地方在仓棚旁边,爸就是在那儿给一头牛用角撞死的。他的血现在还在那块地里—一定还在,谁也没把它洗掉。我把手放在那块地上,那块地的泥土里掺和着我亲爸的血。”他不自在地顿了一顿。“你们俩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吗?”

乔德又把肉翻了一转,他的两眼是向着内心的。凯西把两只脚收缩起来,凝神望着火。他们背后十五英尺的地方,坐着那只吃饱了的猫,灰色的长尾巴乖巧地绕着两只前脚,头上掠过一只大猫头鹰,尖声地叫了一阵,火光映出了它那白色的肚皮和展开的翅膀。

“不,”凯西说,“你只是孤独—并不是发神经病。”

缪利那张绷得很紧的小脸严肃起来了。“我把手正放在留着血迹的那块地上。我仿佛看见我爸胸口上有个窟窿,仿佛感觉到他当初挨着我的身子发抖的样子,仿佛看见他往后一躺,手脚直伸的样子;我又仿佛看见他因为伤痛,两眼发白,接着就一动不动,眼珠亮晶晶的—望着天。我还只是个小娃娃,坐在那儿,既没哭,也没怎么样,只不过是坐在那儿发愣。”他使劲摇了摇头。乔德把肉转了又转。“我还走进乔出生的屋里去。床不在了,可是屋子还是原样。过去的事情全是真的,仿佛又在那儿出现了。乔就是在那儿出世的。他先喘了口气,然后哇地大叫了一声,你在一英里路以外都听得见,他奶奶站在那儿,便连声说:‘是个乖娃娃,是个乖娃娃。’她那天晚上因为太得意了,一连失手,打碎了三个杯子。”

乔德轻轻咳了一声。“我想最好现在就吃吧。”

“让它烤透一些,烤得又黄又透,差不多烤黑了再吃。”缪利烦躁地说,“我还要谈谈呢。我没跟别人谈过话。说我发神经病就发神经病吧,反正就是这样完事。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晚上摸进邻居们的房子里去。彼得家、雅各布家、兰斯家、乔德家都去过,家家都是漆黑的,好像一些破旧的板箱似的竖着,可是那里面却有过热闹的集会和跳舞。还开过祈祷会和教友联欢会。喜事也家家都办过。我钻进这些人家的屋里去过之后,就要到城里去杀人。因为他们用拖拉机赶跑了这地方的人之后,他们夺去了什么?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润,抢走了什么?他们把爸死去的地方、乔哇哇地叫那第一声和我像公山羊似的在矮树林里撒野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天知道这儿的地并不好,谁都有好几年没得过好收成。可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些王八蛋就只为了自己的利润,把这地方的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把这些人劈成了两半,就不管了。大伙儿住家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被人撵出来,紧紧地挤在卡车上,流落在路上,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他们再也不能算是活着了。是那批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他沉默了,他那薄薄的嘴唇还在动,他的胸口还在喘气。他坐在那里,在火光里望着他那两只手。“我—我好久没对什么人说过话了,”他细声细气地道歉说,“我一直像坟场上的鬼一样,悄悄地在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