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9页)
汤姆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这是他记得的那种冷静、迟缓、亲切而又谦和的声音。“请他们来吧,”她说,“我们的东西多着呢。让他们洗洗手。面包烤好了,肋条肉正要出锅。”炉子上发出咝咝的滚油的声响。
爸走了进去,使门口空出来,汤姆向里看了看他的母亲。她正在从煎锅里挑起那蜷缩的肋条肉。烤箱的门开着,一大盘黄酥酥的面包放在那里烤着。她向门外看看,但是汤姆背后有阳光,所以她只看见了明亮的黄色光线所映出的一个黑沉沉的人影。她愉快地点点头。“请进来,”她说,“幸亏今早我多做了一些面包。”
汤姆站在那儿向里看。妈显得很粗壮,可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劳动的结果,她的身体有些臃肿。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长布衣,布料上原来有过彩色的印花,现在却已经洗得褪了色,那些小花也就变成了比底色略浅一些的灰色花印了。这件衣服一直拖到她的踝骨,她那双粗壮而宽大的光脚在地板上迅速而敏捷地移来移去。她那稀稀落落的青灰色头发在后脑上挽成了一个小小的髻。长着雀斑的健壮的两臂裸露到肘部,两只手肥厚而细嫩,好像肥胖的小姑娘的手一般。她向外面的阳光里望着。她那丰满的脸并不细嫩,那张脸是严肃而又慈祥的。她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似乎饱经了忧患,已到了豁达的境界。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是一个攻不破的坚强阵地;她似乎承认了自己这种地位,还表示欢迎。只有她承认遭到了忧患,老汤姆和孩子们才会觉得遭到了忧患,因此她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就不把忧患放在心上。每次发生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大家就首先看看她是否有快乐的表情,于是她就养成了一种习惯,遇到无足轻重的喜事也大笑一场。但是比快活更大的特色,是她的镇定。她经常都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色。由于她在家庭里处在这么一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就有了自己的尊严和纯洁的、娴静的美。在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她显得很有把握,冷静而沉着;在评判是非的时候,她的见解是大公无私的,像女神那么公正。她似乎知道,如果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如果她大大地动摇或是绝望,全家就会完蛋,全家的意志就会不起作用了。
她向外边阳光照着的院子里望着,向一个男人的黑沉沉的影子望着。爸站在旁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于是汤姆羞答答地跨过了门槛。
她从煎锅上高高兴兴地抬起眼睛来一看。于是她的手慢慢落到她身边,手里拿的叉子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了。她张大了两眼,瞳孔睁得很大。她那张着的嘴里使劲地呼吸着。她闭上了眼睛。“感谢上帝,”她说,“啊,感谢上帝!”忽然间,她的脸上有些愁容了。“汤姆,你该不是逃犯?该不是逃出牢来的吧?”
“不,妈,是假释的。我带着证件呢。”他伸手到胸前摸了一下。
她光着脚悄悄地、轻快地移步到他身边,满脸惊奇的神气。她用小手摸摸他的臂膀,摸摸他那坚实的肌肉。接着她的手指像盲人的手指一般,又摸到了他的下巴。她的喜悦有些近乎悲哀。汤姆紧紧咬着下嘴唇。她的眼光迷糊地移到他那咬着的嘴唇上,看见靠牙齿的地方有一丝细细的血痕,顺着嘴唇流下来。于是她明白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也放了下来。她像爆炸一般吐了一口气。“!”她喊道,“我们差点儿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只担心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们呢。”她拾起叉子来,撩撩滚开的油,挑起一片黑乎乎的、蜷缩的肉。她又把一壶开着的咖啡放到炉灶背后。
老汤姆哧哧地笑着说道:“哈,捉弄了你吧,妈?我们存心要捉弄你,果然做到了。刚才你简直像一只吓坏了的羊呆呆地站在那儿。爷爷要是在这儿看见才好呢。好像有人要使大铁锤在你鼻梁上揍一下似的。他一看见准会翘着屁股哈哈地大笑一阵—好像那一回他看见奥尔开枪打一架陆军飞机的时候一样。汤米,有一天飞机来了,大得很,奥尔拿一支枪对着它射过去。爷爷喊道:‘别打小鸟,奥尔,等到大鸟来了再打。’说完他就翘着屁股哈哈地大笑了。”
妈咯咯地笑了一阵,从架子上拿下一叠铁皮碟子来。
汤姆问道:“爷爷在哪儿?我还没看见那老头儿呢。”
妈把那些碟子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又把几个杯子放在旁边。她亲密地说道:“啊,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里要起来好多次,总是容易撞着孩子们。”
爸插嘴说:“是的,爷爷每夜都要瞎闹。他撞着温菲尔德,这孩子就号叫起来,爷爷一发急就尿裤子,这就使他更着急,这么一来,全屋的人都大叫大嚷起来了。”他的话夹着笑声。“啊,我们的日子过得真痛快!有一天夜里,大家连嚷带骂,你弟弟奥尔,他现在是个爱自作聪明的孩子,他说道:‘哎呀哈,爷爷,你怎么不去当海盗呢?’这句话把爷爷气得要命,他就去找枪。奥尔这一夜只好睡在庄稼地里。可是现在奶奶和爷爷都睡在仓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