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9页)
奶奶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之所以长命,就因为她的脾气也像她的丈夫一样倔强。她靠泼辣维持她自己的地位,她的邪气和粗野绝不亚于爷爷。有一次刚做完礼拜回来,她嘴里还在唠叨,却一面拿起一支鸟枪来,把两个枪筒一齐对准了她的丈夫放,差点儿打掉了他半边屁股。从此以后,他很佩服她,不敢再像孩子们折磨小虫似的欺负她了。她走路的时候,老爱把长衣的下摆提到膝头,还尖声喊着那可怕的口号:“感谢上帝。”
奶奶和爷爷抢着走过了宽阔的院子。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争吵一番,他们喜欢争吵,也需要争吵。
爸和诺亚紧跟在他们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诺亚身材高高的,样子很怪,走路的时候,脸上常有一副沉静而又迷惘的神气。他一辈子从不冒火。他看到动气的人就显出惊奇和不自在的神色,好像正常的人看到疯子一样。诺亚动作迟缓,不爱说话,而且说起话来非常之慢,因此凡是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他是个笨蛋。其实他并不笨,只是古怪罢了。他没有多大傲气,一点儿也没有性的要求。他工作和睡眠的规律都很奇特,可是他却心满意足。他很喜欢他的亲人,可是从不显示出来。不知是他的头部还是身子,抑或是他那两条腿和心灵,反正总有畸形的地方。留心观察诺亚的人难免产生这种印象,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究竟是哪一部分有毛病,谁也说不出。爸心里明白诺亚为什么那么奇特,但是爸很害羞,从不讲出来。因为诺亚出世的那天晚上,爸独自在屋里看着老婆生孩子,那双叉开的大腿使他发慌,他老婆哎哟哎哟的喊声把他吓得要命,他简直因为惊恐而发疯了。他用硬邦邦的手指头当接生的钳子,两手扭着婴儿,把他拉出来。收生婆到迟了一点儿,她一看,婴孩的头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它的脖子拉长了,身子扭歪了。她就用两手把脑袋往下按了一按,把身子捏得端正一些。但是这件事爸却老记在心头,暗自惭愧。他对诺亚也就比对别的孩子们和善一些。爸一看到诺亚两眼分得太开、下巴长而脆弱的那张阔脸,立即就想起那个婴孩扭歪了的头骨来。凡是需要诺亚做的事,他都能做,他能读能写,能干活,也能计算,但是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爱理会;他对人家所需要的事情,都显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他仿佛住在一所奇特而寂静的房子里,用安闲的眼光向外面望着。他对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但是他却并不孤独。
他们四个人走过了院子,爷爷便问道:“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他的手指头摸摸裤子纽扣,又糊里糊涂地摸到口袋里去了。接着,他看见汤姆站在门口。爷爷停住了脚步,他叫别人也站住了。他那双小眼睛狠狠地发出闪光。“瞧瞧他,”他说,“坐牢的犯人。我们乔德家里很久没有人坐过牢了。”他激动起来。“他们没有权利捉他去坐牢。他干的事,我也要干的。那些杂种没有权利捉他。”他又激动了。“老特恩布尔这个放狗屁的混蛋吹牛说,只等你出牢,就要开枪打死你。他说他有赫特菲尔德家的血统。哼,我叫人带话给他了。我说:‘别给乔德家找麻烦吧。我说不定还有麦科伊家的血统呢。’我说:‘你要是在什么地方把你那双狗眼盯住汤姆,我就要来对付你,砸破你的脑袋。’这么一说,就把他吓坏了。”
奶奶不理会这些话,像羊叫似的喊道:“感谢上帝!”
爷爷走到汤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脯,两眼笑眯眯地流露出爱和得意的神情。“你好吗,汤米?”
“很好。”汤姆说,“您的日子过得怎样?”
“身体健壮,快快活活。”爷爷说。他又激动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在牢里关不住乔德,果然是这样。我说过,‘汤米会像公牛冲出篱笆似的,从牢里跑出来。’你果然跑掉了。让开路,我饿了。”他从大家中间挤过去坐下,把猪肉和两块大面包堆在他的碟子里,往那一大堆东西上倒了好些肉汁,没等别人进来,爷爷嘴里早已塞满了。
汤姆亲昵地咧着嘴对他笑了笑。“他不是个老顽皮吗?”他说。爷爷的嘴塞得太满,连咕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他那双顽皮的小眼睛露着微笑,他还使劲点头。
奶奶得意地说:“真是个老坏蛋,再没有比他会吵会闹的了。他会让人家用拨火棍戳进地狱里去,老天爷啊!他还要开卡车呢!”她狠狠地说:“哼,不会让他开的。”
爷爷噎住了,一嘴麦糊溅到他的膝盖上,他有气无力地轻咳了一下。
奶奶对汤姆笑了笑。“他很淘气,是不是?”她开心地说。
诺亚站在台阶上,面对着汤姆,他那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似乎在向周围张望。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汤姆说:“你好吧,诺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