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帕慕克先生,这一切真的都在你身上发生过吗?(第5/5页)

我实际上感到尤其尴尬,因为我是在与一位穆斯林国家的读者说话。在这里人们一般不会在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空间”里谈论个人的私生活,在这里没有人会写像卢梭《忏悔录》那样的书。我像许多小说家一样,不仅是那些在受政权控制的社会里的小说家,而且也包括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小说家,实际上愿意与读者分享有关感知体验的许多事情,并希望通过虚构的人物表达这些体验。一位小说家的全部著作就好像灿烂的星座,他或她在其中提供了数以万计的生活观察—换言之,那些基于个人感知的生活体验。这些感知的时刻涵盖从开门到追忆一位旧情人的一切事情,构成了不可缩减的满含灵感的时刻,即小说中显示创造性的个人节点。以这种方式,作家从生活体验直接提取的信息—我们称之为小说细节—融合了想像,以至于二者难分难解。

让我们记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对卡夫卡写给马克斯·布劳德(Max Brod)的信的解释,卡夫卡在信中要求对方将自己未出版的手稿全部烧毁。据博尔赫斯的解释:当卡夫卡对布劳德传达这些要求的时候,他认为布劳德实际上并不会烧毁他的手稿。相应地,布劳德认为卡夫卡所想的也恰恰是他所想。卡夫卡想到布劳德所想到他所想……乃至无限。

小说哪些部分基于体验,哪些部分出于想像,这个问题的模糊性把读者和作者置于类似的境地。对于每一个细节,作者认为读者会认为这个细节是真实体验过的,读者认为作家写这个细节时以为读者将认为这个细节是体验过的。轮到作者,他也会认为读者认为他写这个细节时以为读者将认为这个细节是体验过的。这个镜子的游戏对于作者的想像也同样有效。当作家创作了一个句子,他以为读者将认为(无论对错)他构造了这个细节。读者也将以为如此,认为作家以为他将类似地认为这个细节是虚构的。以同样的方式,作家以为……如此等等。

因为这种镜子游戏带来的不确定性,我们阅读小说的体验已经被染色。就像我们不能一致认同小说的什么部分基于体验,什么部分又出自想像,读者和作家从来也不会对小说的虚构性达成一致。我们解释这种不一致,将之归因于文化以及读者和作家对小说理解的差异。我们抱怨,《鲁滨孙漂流记》以来近三百年间,小说家和读者之间仍然没有达成关于虚构的共同理解。但是,我们的抱怨听起来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我们的抱怨缺乏真实性,让我们感到是出于不可靠的信仰。因为在我们意识的某个角落,我们知道读者和作家之间这种缺乏绝对一致性的状况正是小说的驱动力。

我再举最后一个例子以说明这种模糊性有多么重要。让我们想像某位作家以第一人称单数写了一部自传,而且写作态度极为诚实,确保成千上万的生活细节都忠实于他自己的生活体验。让我们接着想像一位聪明的出版商推出了这本书,并称之为“小说”(许多聪明的出版商也许都会这么做)。一旦它被称为小说,我们就开始以不同于作者意图的方式阅读这本书。我们开始寻找一个中心,追问细节的真实性,问自己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想像的。我们这么做,因为我们阅读小说旨在感受这种乐趣,这种追寻中心的快乐—并且也猜测细节的实际生活内容,问我们自己哪些是想像的,哪些是基于体验的。

现在,我想要说这种写作和阅读的美妙体验受到了两类读者的破坏或忽视:

1. 绝对天真的读者,他们总是把文本当做自传或乔装的生活体验编年史来看,无论你曾多少次提醒他们所阅读的是一部小说。

2. 绝对感伤—反思性的读者,他们认为一切文本都是构造和虚构,无论你曾多少次提醒他们所阅读的是你最坦诚的自传。

我必须提醒你们要避开这些人,因为他们根本体会不到阅读小说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