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博物馆和小说(第2/6页)
我们作为读者的努力包含一种重要的虚荣心成分,接下来我打算谈论这一点。我已经说过,我们阅读小说时,并没有像观看绘画时那样遇到任何真实的东西,实际上是我们自己通过将词语转化为内心意象并发挥想像力,才把小说世界带入存在。每一位读者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以自己独特的意象回忆某一部小说。当然,说到发挥想像力,有些读者比较懒惰,而有些读者则特别勤快。有的作家为了迎合懒于想像的读者,会明确地传达当一个特别的意象呈现于心灵之眼时,读者应该体验到的感情和思想。相反地,那种信任读者想像力的小说家在使用语言描写和界定那些构成小说时刻的意象时,只点到为止,让读者去体验其中的感情和思想。有时候—事实上,经常如此—我们的想像无法构成一幅画面或者任何相应的情感,只得向自己摊牌,承认自己“不理解小说”。尽管我们常常绞尽脑汁,试图让想像运转起来,努力具象化作家暗示的意象或者文本旨在我们意识中创造的意象。正因为我们付出了理解与具象化的努力,一种拥有小说的自豪感慢慢地在我们心中升起。
我们开始感到,这部小说是为我们而写的,只有我们才真正理解这部小说。
这种拥有感也源自这个事实,即我们读者以心灵之眼作画,将小说带入了存在。小说家到头来总是需要像我们这样勤勉、宽容、聪睿的读者来完成小说的现实化,让小说“活动起来”。为了证明我们是这种特殊类型的读者,我们假装忘记小说是想像的产物。我们渴望游历事件发生于其中的那些城市、街道和房屋。包含在这种渴望之中的是一种深入理解小说世界的冲动,同样也是一种“完全以我们想像的样子”看见每一件东西的冲动。在真实的街道上,在家里,在物品中,看见“恰当的意象”—源自小说家使用“恰当的词语”一词—不仅有助于减轻小说带给我们的不足感,而且让读者因为能够细致入微地想像而充满自豪。
这种自豪感及其不同表现是将小说和博物馆,或者将小说读者和博物馆的参观者联系起来的共同感受。我们现在的话题不是博物馆,而是小说。但是为了阐明我们阅读小说时那些激发我们想像的动机,我将继续论述这个关于自豪感和博物馆的例子。请记住,就像下棋的人要预料对手的下一步,小说家总在考虑读者的想像以及激活想像的愿望和动机。读者的意识将如何反应,这对小说家来说是最重要的考虑内容之一。
博物馆和小说的复杂主题如果分为三部分,我们的讨论将变得更为容易。不过,我们要记住,这三个部分是相互关联的,而自豪感则是它们的共同要素。
1. 自重
当代博物馆起源于有钱有权者的“古玩柜子” (Wunderkammern)。从17世纪始,这些人为了炫耀财富,展示贝壳、矿物样品、植物、象牙、动物样本以及从遥远的国度和罕见的渠道弄来的绘画。在这个意义上,最早的博物馆就是欧洲君王们的豪宅大殿—也就是统治者们以物品和藏画为媒介展示其权力、趣味和学识的空间。在这些统治精英阶层失势之后,展览的象征意义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卢浮宫这样的宫殿改成了公共博物馆。卢浮宫于是不再代表法国国王的财富,而代表全体法国公民的权利、文化和趣味。现在普通人民也可以一览珍稀绘画和原始器物。在博物馆的发展和文学体裁的历史演变之间,我们可以作一个大致的类比:这个过程就是那些叙述君王骑士们冒险历程的史诗和传奇故事让位于以中产阶级生活为内容的小说。不过,这里我希望阐明的不是博物馆和小说的象征性和再现性的力量,而是它们作为档案记录的品质。
我们已经注意到,小说通过汲取我们日常的经验和感知,通过把握生活的本质特点,获得了召唤性的力量。小说也构成了一种内容丰富且有感染力的档案— 有关人类的共同情感,我们对普通事物的感知,我们的姿态、谈吐和立场。我们记住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言词、口头语、气味、意象、趣味、物品和颜色,因为小说家对此进行了观察并且细心地在作品中加以记录。我们在博物馆的一件物品或一幅画作前面驻足观看的时候,在展品目录的帮助下,我们只能猜测这件东西如何嵌入人们的生活、故事和世界观—而小说则观察并保留了同一时期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如意象、物品、交谈、气味、故事、信仰、感知,等等。
小说作为档案的品质,其保存风俗、立场和生活方式的能力对于记录不经意的日常语言尤为重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在其精彩的文章《历史小说中的语言和笔调》中告诉我们,她为了寻找叙述的声音,阅读了哪些书、作家和回忆录,并描述了她自己如何在著名的历史小说《哈德良回忆录》与《深渊》中营造氛围。她一开始就提醒读者,直到19世纪照相术发明之前,以前世代的人类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他们的声音。在数千年的历史中无数人的语言和声音完全消失了。同样地,在19世纪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们和剧作家们出现之前,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记录人们的日常交谈。这种交谈自发主动,不讲逻辑,并且复杂难解。尤瑟纳尔强调了小说的一个重要功能:它融汇了直接取自生活、不经文体编辑的一般表达方式—比如“请递豆角”,“谁让门开着的?”,“要当心,快下雨了。”,这类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