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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明天他们要来,我要想一想。你好,你好,你好吗,你好吗,他们会吻我手,祝你长寿,您好吗,亲爱的奶奶,您好吗,您好吗,奶奶?我要琢磨琢磨他们。不要一起说话,不要说同样的话,你过来,到这儿来,到我身边来。说说看,你都在做些什么?我知道我这么问就是为了要受受骗,就是为了要听那一两句敷衍了事的话!哎,总共就这些吗?你们不想和你们的奶奶说说吗?他们会互相望一望,相互间谈一谈,笑一笑,我也听到,也能了解到。最后他们说话就会大声起来。别喊那么大声,别那么大声,谢天谢地,我的耳朵还听得见。对不起,奶奶,我姥姥的耳朵已经听不清了!我不是你们姥姥,我是你们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好吧,好吧,那你们就说说吧,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吗?那就说说你们姥姥,她在做些什么?他们就会一下子愣住:真的,姥姥在做什么?这样一来我就明白,他们没去看她,也没去了解她。我会想,那也没关系,我还是要问一问,不是为了要相信,但我还是要问一问。而这时,他们甚至都已经把这事忘了:他们不是在关心我,而是在关心这房子,不是在想着我的问题,而是在想着他们自己的事情,我,还是独自一个人……
我探起身从盘子里拿了一颗杏,吃着,等着。不,一点用都没有。我还在这儿,还在这些东西当中,并不在想些什么。我看着桌子。还有五分钟就十二点了。钟的旁边是古龙水瓶,再旁边是报纸,报纸旁边则是手帕。它们就那么待在那儿。我常常看着它们,目光常常在它们身上游移,仔细看着它们的表面,等着它们跟我说些什么。但它们已经让我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有一瓶香水、报纸、手帕、钥匙和钟——它总是那么嘀嗒作响,可谁也不懂得时间是什么,就连塞拉哈亭也是。突然,我的思绪中出现了之后的另外一段回忆,接着是零零散散、忽东忽西的一些。千万不要跟这些回忆中的任何一个纠缠,快跳出来,出来,快出来,快跳出时间,快跳到房间外面去。我又吃了一颗杏,但我没能出来。那时候就好像我对这些东西看得更多了,也想感受一下对同样东西的恐惧,以此来打发时间——假如我不在这儿,假如谁都不在,那么这些东西就会得到永恒,那时候就没有人会说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了,就连想都不会去想了,谁都不会!
哎,我没能自娱自乐。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了个厕所,洗了洗。角落里有只蜘蛛悬在半空,我没理它,又走了回来。一转旋钮,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就灭了,只剩床头的灯还亮着,我上了床。天气有点热,但我不能没有被子,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可以拥在怀里的,可以钻进去,可以藏在里面。我的头枕上了枕头,等待着,我知道睡意不会马上就来。昏暗的灯光照着天花板,我听着蛐蛐的叫声。炎热的夏夜!
但好像以前的夏天还要热,我们常常喝柠檬汽水、果子露。不是在街上,但都是些系着白围裙的人。我妈妈常说:法蒂玛,我们可以在家里让人干干净净地做给我们喝。我们从商场回来,商店里没什么新东西。傍晚,我们等父亲回来,他回来后就会不时地咳嗽,浑身烟味,说着,聊着,而我们则听着。有一次他说:法蒂玛,有一个医生想要娶你。我不作回答!有个什么医生,我不说话,而我父亲也不说什么,但第二天他又提了起来,而我才十六岁。我妈妈说,你看,法蒂玛,是个医生。我想:奇怪,不知道他在哪儿见过我?我害怕了,没问,又想道:医生。笨不笨?后来父亲又说了一次,还补充说道:法蒂玛,人们都说他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详细打听了一下,人很勤奋,也许还有点野心,但都说他是个正直、聪明的人,你好好想想。我闭上了嘴。天很热,我们喝着果子露:我不知道。最后我说:好吧。就这样我父亲就把我叫到了他跟前。女儿,你就要离开父母家了,你要牢牢记住,他说,不要太多地过问男人的事情,只有猫才会那么好奇,好的,爸爸,我早就知道,女儿,我再跟你说一遍,手不要那么放,你看,不要咬指甲,你已经多大了,好的,爸爸,我不问,你不要问,我也没问。
我没问。四年了,而我们还没有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伊斯坦布尔的天气。那是一个炎热夏日的夜晚,塞拉哈亭没去诊所,找到了我,说:法蒂玛,我们不在伊斯坦布尔住了!为什么,塞拉哈亭,我没这么问,但他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接着讲:法蒂玛,我们将不在伊斯坦布尔住了,今天塔拉特帕夏把我叫了去,对我这样说:塞拉哈亭医生,你不会在伊斯坦布尔住下去了,也不会再从事政治了!这个无耻的家伙这么对我说,我一再说不行,他说,你说你很勇敢,我们要立刻用第一艘船把你和其他人一起送往锡诺普监狱,你大概不会乐意,但没办法,你给我们找了太多的麻烦,不断诽谤我们的党,但你像是个有头脑的人,理智些,听说你结婚了,你是个医生,有一个很好的职业,你可以挣很多的钱,足够你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过上舒适的生活,您的法语怎么样?该死的,你明白了吗,法蒂玛?这些联合主义分子在胡闹,他们忍受不了自由,他们和阿布都尔哈米特有什么分别?好吧,塔拉特先生,即使我接受你的邀请,即使我马上就收拾好我的坛坛罐罐,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因为害怕进锡诺普监狱:不!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在监狱的角落里给你们必要的回应,而是在巴黎。法蒂玛,我们去巴黎,把你的戒指和宝石卖掉一两个!你不愿意吗?那好吧,我现在还有些父亲留下来的家产,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不去欧洲,去塞拉尼克,我们为什么要去国外,我们可以去大马士革,你看,勒扎医生去了伊斯肯德里,他在信中说他在那儿挣了好多钱,我那些信在哪儿,我找不到了,我跟你说不要碰我桌上的东西,哎呀,主啊,也可以去柏林,但你听说过日内瓦吗,这些人比阿布都尔哈米特还要坏,快点,与其这样傻乎乎地看着,不如赶紧收拾行李,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妻子必须要坚强,不是吗,没什么好怕的。我一声不吭,就连一句“随你的便”也没说,而塞拉哈亭还在说着,说着他们在巴黎对阿布都尔哈米特所做的事情,说他自己到了巴黎后会对他们做些什么,还说到了那一天我们会如何风光地乘火车从巴黎回来!后来,他说,不,去大马士革,去伊兹密尔,又说去特拉布宗我也愿意,法蒂玛,我们要卖掉我们的家产,你准备好作出牺牲了吗?因为我要尽全力去作斗争,法蒂玛,不要在佣人们跟前说这些,隔墙有耳,但是,塔拉特先生,你本就没有必要再跟我说滚了,我本来就不会再在该死的伊斯坦布尔这个窑子里待下去了,但是,法蒂玛,我们去哪儿呢,你倒是说句话呀!我一声不吭,我在想,他还像个孩子。是的,魔鬼只能把个孩子欺骗成这样,我明白了,我和一个用三本书就可以把他引上歧途的一个孩子结了婚。那天半夜,我出了我的房间,天很热,我想喝点什么,看他屋里亮着灯,我就走了过去,悄悄地打开门一看:塞拉哈亭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捧着脑袋在哭,昏暗的灯往那哭泣着的脸上投射出了丑陋的光。从来都在桌上放着的头盖骨也在望着正在哭泣的大男人。我悄悄地拉上了门,去厨房喝了杯水,想道,真像个孩子,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