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有人在跟踪我(第6/8页)
“卡利普,小伙子,既然你要走了,那么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老专栏作家说,“英国电视台搞什么要访问耶拉而不是我?”
“因为他文章写得比较好。”卡利普说。他已经从桌边起身,准备跨入通往楼梯的安静走廊。他听见老作家在他身后大喊,浑厚的声音丝毫不失原有的欢悦。
“你真以为你刚才吞的是胃药吗?”
走上外面的街道,卡利普小心谨慎地四下观望。对面人行道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卖桔小贩和一个秃头男人茫然呆立,那个地点曾经发生过神学院学生焚烧报纸的事件,因为报上刊登了一篇他们视为亵渎的耶拉专栏。眼前两个人看起来不像在等耶拉。卡利普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买了一个桔子。正当他剥桔子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来到卡格尤鲁广场,他转向办公室的方向,还是搞不懂刚才那一刻怎么会突然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缓缓走下街道,目光望进书店橱窗,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股感觉如此真实。仿佛模糊中有一只“眼睛”紧盯着他的后颈,就是这样。
当他缓步经过其中一家书店前时,他的眼睛遇上了橱窗里的另一对眼睛。四目交会的剎那,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好像巧遇自己长久以来的挚交。橱窗里展示的是一家以侦探小说为主的出版社,如梦总是狼吞虎咽地阅读他们的书。卡利普常在书上看到的那只奸邪的小猫头鹰,此刻正耐心注视着卡利普和周六橱窗外来往的人潮。卡利普走进店里,挑了三本他认为如梦还没看过的旧书,结账包好,外加广告看板上介绍为本周之选的一本书《女人、爱情、威士忌》。一张颇大的海报钉在上层书架上,写着“土耳其惟一达到第126名的侦探小说系列:排名就是我们最好的品质证明。”店里除了同一家出版社的“文学罗曼史”和“猫头鹰趣味小说系列”之外,还卖其他书。于是卡利普询问店员有没有一本关于胡儒非教派的书。一位矮壮的老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监视着柜台后的苍白年轻人,一边张望着外头泥泞的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人群。他给了卡利普一个意料中的答案。
“我们没有。去小气鬼以斯马的店问问看。”接着他又补充,“好久以前我曾经拿到几本侦探小说的草稿,从法文翻译过来的,翻译者是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储殿下,他刚好就是个胡儒非信徒。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出了店外,卡利普朝人行道前后张望一会儿,但没有看见任何值得留心的异状: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正在研究三明治店的橱窗,孩子身上的外套太大了;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绿色袜子的女学生,一个身穿棕色风衣的老人,正等着过马路。可是,他才刚跨步要走向办公室,就感觉到同样一只紧迫盯人的“眼睛”落上他的后颈。
卡利普从来不曾被人跟踪过,也从来不曾体验过被跟踪的感觉。他对这件事的认识,仅限于他所看过的电影或是如梦的侦探小说中的情节。虽然他只读过几本侦探小说,但他却时常高谈阔论此种文类:应该有办法架构出一本小说,让它的开头和结尾的章节一模一样;应该写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因为真正的结局已经被隐藏在中间的内容里;应该要编造出一本小说,其中的角色全是瞎子,等等。卡利普在脑中组织着这些如梦嗤之以鼻的假设,梦想或许有一天他能够成为故事中的另一个人。
办公大楼的入口旁边,有一个无腿的乞丐蜷缩在壁凹里,卡利普想像他两眼都瞎了。想到这里,察觉自己已卷入这场噩梦越来越深,他才决定这一切不只是如梦离去的缘故,必然也要归因于睡眠不足。走进办公室后,他没有立刻坐回办公桌前,反而打开了窗户探头往下看,观察人行道上的所有动静。过一会儿,他回到桌前坐下,而他的手则不由自主地,不是伸向电话,而是朝一个放有纸张的档案夹伸去。他拿出一张白纸,不多加思索便振笔疾书。“如梦可能会去的地方:她前夫家。我伯父家。芭努家。一个‘安全’的住所。一个半安全的住所。一个讨论诗文的场所。一个什么东西都讨论的场所。尼尚塔石的某间房子。任何一栋老房子。一栋房子。”看见自己写的东西没什么逻辑,他放下笔。接着他又抓起笔,把除了“她前夫家”之外的可能性全部划掉,然后再另起一段:“如梦和耶拉可能会去的地方:耶拉的某个藏身处。如梦和耶拉在一间旅馆里。如梦和耶拉去电影院。如梦和耶拉?如梦和耶拉?”
写下这一切,让他想起那些侦探小说,而自己恍若故事里的主人公。他感觉自己正逐渐接近一扇门,通往如梦,通往一个新的世界,通往一个他渴望成为的新身份。在门后隐约可见的那个世界里,被人跟踪的感觉是正当合理的。假使一个人相信自己被人跟踪,那么他一定也会相信自己可以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寻找一名失踪者,坐在桌前,列出所有必要的搜查线索。卡利普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像侦探小说中的主人公,但通过假装自己就是、“像是”这么一个人,或多或少减轻了一些包围在四周让他喘不过气的物品和故事。稍晚之后,年轻的服务生——他的头发从正中央惊人地对称分边——端来卡利普向餐厅叫的餐点,这时的卡利普几乎已经完全融入侦探小说的世界,到处都是写满线索的纸张。出神的程度,甚至连放在脏托盘上的烤肉饭和红萝卜沙拉,在他眼里似乎也不再是他吃惯的乏味菜肴,而变成了他从没见过的珍奇美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