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谜之发现(第3/6页)
就在这个时候,日后他称之为恐惧的感觉猛然袭来。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是那么不设防地瞥见脸上的字母,以及字母所组成的文字,以至于他始终无法清楚解释,究竟自己突然被恐惧所攫,是因为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标满符号的面具,还是因为他察觉到这个字的寓意有多么骇人。这些字母所显露的秘密,卡利普将会通过其他全然不同的词汇来记住,用它们写出真相——那些他心知肚明却力求遗忘、牢记在心却自以为不记得、曾经钻研过却没有背下来的真相。而如今他在自己脸上确切地读到它们,不含半点怀疑的阴影,他才意识到一切其实都很简单易懂。他所看见的,他早就知道了,无须惊诧。或许他之所以会有日后称之为恐惧的感觉,是由于真相太过于简单明了。在某方面,就像是人类心灵中与生俱来的双重视觉,一个人在看见桌上一只高脚水杯时,能以超自然的眼光将之视为一项不可思议的奇迹,同时又把它当作平常可见的普通杯子。
等卡利普确认了自己脸上的文字并非不知所云,而是一针见血后,他离开镜子,走进走廊里。现在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来自文字本身的意义——放在那里的路标指向何方——而不是因为他的脸变成了一张面具、变成了别人的脸,或者变成了一个路标。毕竟,依照这场精巧游戏的规则,每个人脸上都有文字。在走廊的柜子前,他弯下腰朝柜子里望去,忽然体内一阵剧痛,他是如此想念如梦和耶拉,痛得几乎直不起身。仿佛他的身体和灵魂听任他为自己不曾犯下的罪行受苦;仿佛他的记忆里只存有失败和毁灭的秘密;仿佛所有过往的悲伤回忆,纵使每个人都已经快乐地遗忘,仍留伫在他的记忆中,压在他的肩头。
日后,当他试图回想在照了镜子后的三到五分钟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时——由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将会记起那一刻,自己站在走廊的柜子前,旁边的窗户敞开通往黑暗的通风井。刚才在浴室里,当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时,他呼吸困难。他关掉电灯,摸黑离开镜子,冷汗在额前结成水珠。有一剎那,在走廊里,他想像自己可以再回去立在镜子前,打开灯,然后扯下那张薄薄的面具,像是掀开伤口的结痂;这么一来,他想自己将不再有能力从面具下的脸上,读出任何文字的隐藏意义,同样地,他也不再能够从普通街道、寻常广告牌和塑料袋上的文字和符号中,找到任何秘密信息。但是接着,他从柜子里抽出一篇耶拉的文章,集中精神阅读,想借此压过心底的疼痛。可他早已熟知内容了,他熟知耶拉所写的每一篇文章,就如同是他自己写的一样。他试图想像自己瞎了,或者他的瞳孔变成挖空的大理石洞,嘴巴变成一扇炉门,而鼻孔是生锈的螺丝洞。往后他也常这么想像自己的脸,但每次想起,他就明白耶拉也见过那出现在他心中、眼中的文字,耶拉知道有一天卡利普也会看见它们,他们其实一直互相勾结着在玩这场游戏。但他将永远无法肯定,当时的自己,是否曾有能力把一切想个透彻。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也哭不出来,即使他很想。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的喉咙里窜出,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窗户拉柄,他想看看外头,看看黑暗的通风井,看看曾经是天井的空洞。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扮演着某个人,一个不认识的角色。
他打开窗户,身体探入黑夜中,用手臂支着窗架,把头伸进无底洞似的通风井里:一股恶臭升起,气味来自堆积了半世纪的鸽子粪、人们倾倒的各种垃圾、建筑的污垢、煤烟、泥巴、焦油和绝望。人们把所有想要忘记的东西全丢了进来。他很想冲动之下跳进这团永劫不复的虚空,跳进这段已从旧房客的记忆中彻底磨灭的往事,跳进这片耶拉长年来以文字耐心建立的黑暗——耶拉把井、奥秘、害怕等主题,全部编织到文字中,恰似在填写华丽的宫廷古诗。但卡利普只是瞪着这一团黑暗,像个醉汉似的回想。他与如梦共度的童年,与这股气味密不可分。这股气味也塑造了他的过去,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那个善良的年轻人、那个对妻子心满意足的丈夫,和那个居住在奥秘边缘的平凡市民。他的心底深处,升起了想与如梦和耶拉在一起的渴望,如此强烈,他几乎要失声大叫。他的身体像是被撕开了一半,被带到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像是在梦里,而只要他能够放声大喊,大哭大叫,就有办法逃离这个圈套。但他只是瞪着无底的黑暗深渊,任凭雪夜的潮湿冰冷刺着脸。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他独自背负的痛苦得到了分担,可怕的事情逐渐可以理解,而这一连串挫败、悲惨和毁灭,其中的秘密,也变得有如耶拉的一生一样清晰——过程中的细节耶拉早已安排好了,只为引诱卡利普掉入陷阱。在那儿,挂在窗口,他面对着底下的无底深渊,凝视良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脸颊、脖子和额头已冷得快冻僵了,于是他缩回身子,关上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