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谜之发现(第4/6页)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极为自然、简明、顺畅。从走廊回到客厅后,他在一张安乐椅上躺下,休息片刻。接着他把耶拉的书桌收拾整齐,把文件、剪报、照片放回原本的箱子里,再把箱子放回柜子中。他不仅把过去几天来弄乱的东西打扫整洁,也整理了耶拉满屋子到处乱丢的杂物。他倒空烟灰缸,清洗杯盘,推开紧闭的窗户,让公寓里的空气流通。他把脸洗干净,替自己再煮了一杯浓咖啡,把耶拉的沉重旧雷明顿打字机放在整理擦拭过的书桌上,然后坐了下来。耶拉平常用的草稿纸收在书桌抽屉里,他拿出一张白纸,塞进打字机里,二话不说便开始写作。

事后,当卡利普审视自己在天亮前完成的作品时,他会发现,不但写得相当恰当、必要、合乎逻辑,而且他也记得自己在下笔时的明快利落。他坐着连续写了将近两个小时。感觉到如今一切都步上轨道,面对干净空白的纸张,他热切而兴奋地写着。打字机的声响,与他脑中一首古老熟悉的旋律融合共舞。每按一个键,他就越发明白,现在所写的其实是自己早已知道且深思熟虑过的东西。偶尔,他得慢下来,略为思考用字遣词,尽管如此,他下笔仍如行云流水,字句随着思想奔流——正如耶拉所说:“没有半点勉强。”

第一篇文章他这么起头:“我对着镜子阅读自己的脸。”第二篇文章则是:“我梦见我终于变成自己多年来渴望成为的人物。”在第三篇文章里,他则叙述了几则贝尤鲁的老故事。写完第一篇后,他下笔极为顺畅,甚至带着一丝深沉的哀伤与希望。他有信心将他的文章安插入耶拉的专栏。他把三篇文章都签上耶拉的名字。耶拉的签名,高中时他曾在笔记本背后模仿过不下千万次。

天亮了,垃圾车驶过街道,垃圾筒敲撞在人行道上发出匡啷声响。卡利普翻开乌申绪的书,再次审视耶拉的照片。另一页某处有张模糊退色的照片,底下并没有标出人名,卡利普猜测这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他仔细阅读作者写在书前的自传,计算出他被牵扯进1962年的流产军事政变时的年纪。考虑到他是以中尉的身份前往安纳托利亚,并且有机会目睹哈密·卡普兰出道头几年的摔跤比赛,因此乌申绪必然和耶拉年龄相仿。卡利普再一次翻出1944年和1945年的军事学校毕业纪念册,从头开始搜寻。他遇到好几张照片,都可以是《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中那张不知名面孔在年轻时候的样貌,但是那张退色照片中最显眼的特征,光头,却被毕业纪念册中年轻军校生的军帽给藏住了。

八点三十分,卡利普穿上外套,把三篇专栏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像一个赶着上班的父亲,匆忙走出“城市之心”公寓,越过马路走向对街的人行道。没有半个人看见他,就算有,大概也懒得叫住他。空气清新,天空是冬日的蓝,人行道上覆着积雪、冰片和污泥。来到骑楼后,他停了下来,那儿有一家名叫“维纳斯”的理发店,就是以前每天早上到家里来替爷爷修面的理发师开的,后来他和耶拉也经常光顾。骑楼底有一家锁店,他把耶拉的公寓钥匙留在店里请人备份。他向转角的书报摊买了一份《民族日报》,然后走进耶拉平常吃早餐的“牛奶公司”布丁店,点了蛋、奶油、蜂蜜和一杯茶。他边吃早餐边读耶拉的专栏,心里却想着,当如梦的推理小说中的侦探终于从一堆线索中归纳出一条重要的假设时,他们的心情一定就如同此刻的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发现了破案关键的侦探,满心期待要用这个线索来开启更多新的门。

耶拉的专栏是他星期六在《民族日报》办公室的档案夹中所看到的最后一篇存稿,和其他几篇一样,之前也已经刊登过了。卡利普甚至不打算去解析文中的第二层意义。吃完早餐后,站在等待共乘小巴的队伍中,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以及那个人一直到最近之前所过的生活:每天早晨,他会在共乘小巴上看报纸,想着傍晚就可以回家,并幻想着自己的妻子正在家里的床上熟睡。泪水溢满他的眼眶。

“到头来,”当共乘小巴行经多尔马巴赫切皇宫时,他心里想,“要领悟到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其实就是必须要相信,这个世界彻头彻尾变了样。”共乘小巴车窗外,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他习以为常的伊斯坦布尔,而是另一个伊斯坦布尔,其中的神秘他不久前已经知晓了,也将会纪录在纸上。

报社里,编辑与各部门长官正在开会。卡利普敲敲门,稍候片刻,然后走进耶拉的办公室。自从上次来过后,房间里的书桌或任何地方,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在桌子前坐下来,随便翻了翻抽屉,看到过期的开幕酒会邀请函、各式各样左翼或右翼政治组织寄来的报刊、上一次看过的新闻剪报、纽扣、领带、手表、空墨水瓶、药丸和一副他之前没注意到的墨镜……他戴上墨镜,离开耶拉的办公室。走进编辑室,他看见那位好辩的老涅撒提正在桌前工作。他隔壁的椅子是空的,上一次综艺作家就坐在那个位子。卡利普走上前,坐下来。“你记得我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