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五月四日,普鲁斯特前往歌剧院参加了俄罗斯芭蕾舞晚会。他一边欣赏,一边观察着周围的观众。他察觉到奥特南·德·霍松维勒伯爵正在一间包厢里,如今,他已然是个受人瞩目的老人了。正如在《重现的时光》里,有一位暮年公爵叫德·盖尔芒特。自从上次会面之后,他愈发苍老了,人们只能从他已然被时光腐蚀过的面容中依稀辨认出他。他被死亡的阴影森然笼罩着,仿佛是一块在暴风雨中被海浪无情冲刷着的岩石。
一天夜晚,他受邀去往洛朗-皮沙街的雅克·波雷尔家中做客。雅克·波雷尔还邀请了里卡尔多·维涅斯演奏德彪西55的曲目。坐在普鲁斯特身旁的是莱昂-保尔·法尔格56。法尔格太喜欢德彪西了,沉醉在音乐中睡了过去。他的头倚靠在普鲁斯特的肩上,因而普鲁斯特一动也没动,这让他很厌倦。直至七月十四日,他收到了蕾雅娜的死讯,才再一次来到了洛朗-皮沙街。
奥斯曼大道上的故居中,软木墙仍旧被普鲁斯特的愁绪笼罩着,他仍旧怀念房中的软木墙。装潢软木墙的建议是安娜·德·诺阿耶57向他提的。这次,他问她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她向他推荐了象牙球。他也问了吉什公爵夫人同样的问题。她提出了另一个想法:用蘸了凡士林的棉花铺墙。不过,普鲁斯特当时的预算都拿去买止鼾喷雾了,因而放弃了这个主意。
九月三十日,有人在布鲁门撒尔交易所评委会议上看到了普鲁斯特的身影。那时,他已然患上了中耳炎,这可能是止鼾喷雾引起的。他曾叫来耳鼻喉科的维卡尔医生给他看病。维卡尔医生给他诊断完,又说可以给他治好哮喘。由于这个原因,让普鲁斯特更加喜欢比泽医生一些,因为比泽医生不会自命不凡地说可以治好他的其他所有病。普鲁斯特很清楚,他的病是治不好的。之所以仍旧要请医生,无非是因为生理条件反射罢了。要么是因为听从了弟弟的要求,要么是为了取悦塞莱斯特,甚至也可以说,他是要以此来嘲讽那些自视过高的庸医罢了。
耳疾没能阻止普鲁斯特参加布鲁门撒尔会议。他之所以肯抱病前往,也完全是因为雅克·里维埃尔。那时,里维埃尔还是个备受称赞但流年不利的年轻作家,领导着整个《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十分推崇普鲁斯特。普鲁斯特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人们注视着他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进来。参加会议的评委是要被画肖像的,不过幸而他并不知晓此事,否则那幅肖像肯定会让他愤怒地想要通过决斗来清洗名誉。小说家勒内·布瓦莱夫彼时坐在评委会的座席之中,他看到普鲁斯特在过道中走在穿着号衣的仆人身后。他说普鲁斯特“穿着大衣,显得耸肩缩颈的”“脸色发青,仿佛变质的野味”“长着一副手相师的外表”“他衣着破旧,假衣领上的喇叭口已经磨损了,脏得就像好多天没换过衣裳……”“领带已经老旧了,裤子起码穿了十年”“白色手套污痕遍布”“举止犹如一位六十岁,但风韵犹存的犹太老妇人”“那张脸仿佛经过融合再度膨胀,却无法恢复最初的模样而显得皱皱巴巴”“他是个仍旧年轻的老人、病人,杂糅了女性柔美的男人——是个奇怪的人”。会议上,普鲁斯特遇到了哲学家亨利·柏格森58,也是他的远房亲戚。柏格森仍旧遵循着布列塔尼的生活习俗。他们俩就失眠和催眠药欣然交谈了很久,仿佛两个见识颇深的行家。
除此以外,普鲁斯特便足不出户了。他停止食用一种苦涩的催眠药粉,转而继续服用巴比妥安眠药,但他很怕因此而影响记忆力。一天,他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巴比妥和鸦片酊的混合药物而中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一连好几天,他与塞莱斯特都无法用语言沟通,只能通过纸条交谈,他的烦躁与苦闷几乎透纸而出。他邀请著名的神经科医生罗塞夫·巴宾斯基前来诊断。医生让他尝试发几个音,但很艰难:“君士坦丁堡的”“炮兵部队的炮兵”“杜鹃花的吹牛”以及“一八七一年妈妈在奥德伊59生下了我”60。不仅如此,他的哮喘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比泽医生给他注射了吗啡,这让他神志恍惚。
他的朋友吕西安·都德由于责怪普鲁斯特再也没有去探望他,说他成了个“专业文学写作人员”。普鲁斯特的名声大噪使两人之间越来越远。而另一个朋友雷纳尔多61,甚至可以用嫉妒来形容了。吕西安和雷纳尔多都觉得,比起成名之后,默默无闻的普鲁斯特更让他们欣赏。成名之前,普鲁斯特的病也没有这么严重。莱昂内尔·郝叟也有同样的怨言,他不止一次告诉普鲁斯特他从来不曾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更可恶的是,莱昂内尔·郝叟常常向多个学识并不如他的人询问同样的问题,征求他们的意见,这让那些人很难堪,更加显得他们无知。此外,他那没完没了的抱怨,累积起来和他获得的成就几乎一样多。这很难想象,因为普鲁斯特所获得的成就即便称不上多么伟大,但起码也让他名扬四海,因而他的许多苦难与不幸仿佛都只是虚构中的,那么不切实际。最后,他总结道,他亲爱的小马塞尔·普鲁斯特仿佛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总是容易与那些不肯容忍他淘气和任性的人赌气。”总而言之,他的朋友们形容普鲁斯特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座无形而冰冷的堡垒,却从未向他们降下信任的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