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页)

这场在阿姆兰凌晨两点演奏的演唱会,被普鲁斯特写进小说中,成为凡德伊先生创作的奏鸣曲。斯万对他的一曲二分音符奏鸣曲短乐章心醉神迷,他热爱着奥黛特·德·克雷西75却又得不到的痛苦全盛在那旋律里。在另一段奏鸣曲中,读者将能感受到小说的叙述者“我”对阿尔贝蒂娜76的热恋以及与凡德伊女儿的暧昧。最后一首演奏的曲子,巧妙地证明了艺术是真实存在的,为艺术献身也是值得的。无论是普鲁斯特、凡德伊,还是贝戈特、埃尔斯蒂尔77,都为艺术奉献了自己的余生,而斯万却没有一点儿对艺术的献身精神。

“塞莱斯特,一个外国女人住进了我的脑海之中。”一九二〇年秋天,普鲁斯特相信他看到了死亡化作一个女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想象的刚好相反,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他的梦境之中,他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驾着一辆巨大的马车。在黑暗的笼罩中,他从她的声音中辨认出她应当有一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一个青春勃发的肉体。他向她走了过去,林荫大道上,路灯那昏暗的光线洒落在她的身上:那的确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脸上长满红色的斑点……

“但是,先生,您为何会以为死亡化作的女人应当会十分美丽呢?”

“是真的,塞莱斯特,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哦,请记下来——‘我说过贝戈特已足不出户,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个小时后,浑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车时穿的一切’……”78

“先生,请等一下……”塞莱斯特试图打断他。

“‘他慢慢感到越来越冷,就像一个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星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开地球,生命随即消逝。’为什么要写呢?为什么又要写呢,塞莱斯特?为什么要写作?书店的玻璃橱窗展示了我的书吗?大地难道不应该因为变得彻骨寒冷而受到谴责吗?正如今天的我裹在呢绒和皮衣里一般,贝戈特也是这样躲藏在衣物之中,寒冷无孔不入,正如死亡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里,但一切感触都会彻底消失,不是吗?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是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与时间赛跑,这是同一件事情,塞莱斯特。不与时间赛跑的征程是会迷失方向的,而文学爱好者是注定要与时间赛跑的。不过,像斯万这样的人不与任何事物赛跑。确切地说,他的生命中没有奔跑,因为他拥有自己所有的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是不重要的。但作家需要死亡这个敌人,在这场注定败北的战斗中,作家仍旧需要抗争到底。这也就是为什么撰写着自己死亡篇章的作家会比死亡要更加崇高,这就是为什么作家一天天地越来越走进死亡的篇章里。这是真实的,同时也存在于想象之中,两者兼具。不过,人们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们认为我说得太过了。人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塞莱斯特?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认真的,这一切都不是杜撰出来的。”

“先生,是这样没错。但是,只有您活着,才能与死亡做斗争。先生,您需要治疗,您需要了解您的身体状况,您需要听医生的话……”

“也许吧,塞莱斯特。作家活着才能与死亡抗争,但即便是活着,他也总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一个清晨,普鲁斯特弄错了巴比妥的剂量:他本该服用五十克巴比妥的。服用之后,他整整在四十八个小时里都没有摇铃叫塞莱斯特。那时,他刚刚完成了《盖尔芒特家那边(一)》的修改、校对工作。

一个批评家说他是个娘儿们。普鲁斯特威胁他,说要与他进行一场决斗,武器就是他生火的木头。“您将会见识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个娘儿们。”

《盖尔芒特家那边(一)》出版以后,普鲁斯特开始为《盖尔芒特家那边(二)》进行增删、修补,一场充满着煎熬的考验又摆在了他的面前。伽利玛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其实他也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给榭维涅夫人79寄去了一本《盖尔芒特家那边(一)》的样书,不过,她不是很理解这本书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她与书是没有交集的,更何况里面还充斥着大量她很难读懂的篇章。她让住在安茹街上的邻居兼朋友让·科克托帮忙“找到所有写到我的段落”。普鲁斯特对科克托说,榭维涅夫人读书太少了,甚至都不读书。谢维涅夫人听了,回道:“法布尔写了一本关于昆虫的书,但他从来没有要求昆虫去读这本书。”普鲁斯特还年轻的时候非常仰慕这位夫人,当他在加布里埃尔大街上时,他却没鼓起勇气和她攀谈。在他眼中,她就是一只极乐鸟,但她的目光却只是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她告诉他:“菲兹·詹姆斯还在等着我呢。”多年过去了,她不再是一只极乐鸟了,她更像是一只老喜鹊,只不过脾气跟以前一样傲慢而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