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普鲁斯特让奥迪隆给加斯东·伽利玛立即送去一封言辞尖锐的信,信上的怒火简直要点燃信纸了。他们回信说,关于他们所出版的书的销量,不应该只听出版社的一面之词。如果能使普鲁斯特平息怒火,加斯东·伽利玛准备在下一期的《新法兰西杂志》目录中宣布“《在少女们身旁》迄今已经售出了八万册,甚至十万册”。普鲁斯特同意了,他说:“其实,那不过又是一面泛黄的墙罢了,但数字本身毕竟是客观的、具有说服力的,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数字不能呈现作品的价值。对的,价值,塞莱斯特……还有,‘如果别人佩有长剑,那么你就不能两手空空地上战场’。”
七月十六日,格拉迪斯·迪肯和马尔伯勒公爵已经订婚,与普鲁斯特在轩尼诗夫人家中共进晚餐。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很少咄咄逼人,避免言语上的责难,而在那时,人们却乐于相互攻讦。普鲁斯特在晚宴上再一次见到了阿尔芒·吉什,他看起来很快乐,大概是与轩尼诗夫人的重逢让他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因为触碰到了她丰腴的胳膊而激动,虽然这种想法很羞耻。人们之间相互客套应酬,谈论的主题是虚构的盖尔芒特夫人与真实的榭维涅夫人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们说,一开始,榭维涅夫人在盖尔芒特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时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当有人告诉她这个捏造的人物性格十分自私时,榭维涅夫人便表达了她的不满。人们是这么向她描述盖尔芒特夫人的:她就站在斯万的身边,穿着红色的皮鞋……普鲁斯特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眼睛。他盯着与自己滔滔不绝地交谈的轩尼诗夫人,她的胳膊肌肤丰泽。他拿起依云牌矿泉水,自打搬进阿姆兰大街,他便一反常态地时时都带着这个牌子的水——既然可以让生活更“复杂”些,那么为何不丢弃简单、乏味的生活?
有人不禁问了:有关于红皮鞋的故事是什么?吉什读过,他接过话茬儿解释了一番: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离家去往圣德费尔特夫人家参加晚宴,来接他们的马车提前到了,但偏偏这时来了一位访客。这位访客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正是盖尔芒特夫人的朋友斯万。斯万告诉他们自己生病了,疾病将在几个月后夺去他的性命。盖尔芒特夫人既不想在晚宴上迟到,又需要向他亲爱的朋友表示同情,这让她面临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责任。正在上车的盖尔芒特夫人撩起了自己的红裙,露出了黑鞋。公爵见了,大吼一声:“你怎么穿着黑鞋,可衣服还是红的?还不回去换那双红鞋?!”盖尔芒特夫人担心斯万听到了公爵的话,便柔声回答:“既然我们要迟到了……”但公爵毫不在意,对于斯万的疾病与死亡,他根本漠不关心。他甚至对濒死的斯万抱怨他夫人身体不好,并且毫无愧疚,因为在他看来,他妻子的身体更加重要,更使他感兴趣。把斯万他们送到门口后,他高声喊道:“喂,您哪,别相信那一套,让他们的话见鬼去吧!他们都是蠢驴,您的身体堪比新桥88,您比我们谁都要活得更长!”
阿尔芒·吉什公爵,普鲁斯特的密友,后来迎娶了格雷菲勒伯爵夫人的独生女艾兰娜。普鲁斯特为他的婚礼送了一件奇特的礼物:手枪。
那么,究竟谁会是躲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后的原型呢?轩尼诗夫人和阿尔芒·吉什告诉榭维涅夫人,也许是格雷菲勒伯爵夫人89。普鲁斯特惊叫道:“并不是这样!”首先,如果他要描绘格雷菲勒伯爵夫人,那也绝对不会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是盖尔芒特王妃。其次,对于红鞋这段情节,其实是热奈维埃芙·斯特劳斯夫人给他的灵感。斯特劳斯夫人读完这一段之后,她会心一笑,大方承认,并没有对普鲁斯特怀恨在心。她是一位人见人爱的夫人,这个晚宴上的人几乎都认识她,知道她是一位事事操劳的善心人。至于榭维涅夫人,普鲁斯特仍旧对她心怀芥蒂,她鄙薄他。榭维涅夫人从前是加布里埃尔大街上的极乐鸟,如今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出版后,她已变成了一只固执的老母鸡。这样的悲伤,就像是一个人在生命终结之时不得不放弃所有一切所感到的巨大的悲伤。“我们走吧,我不是想指责您。请您原谅我。”普鲁斯特喝了一口依云牌矿泉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四日,酷暑已经让政府决定取消阅兵,但普鲁斯特仍旧盖着七层羊毛被、穿着一件皮外套、拿着三个汤壶写作。尽管屋内弥漫着烟雾,但他仍旧让塞莱斯特在壁炉内烧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