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6页)
按理说,他不许抽烟。开始时,所长看到这个未成年的十六岁少年烟瘾很大,曾苦苦加以劝止,其后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可能考虑这份工作的性质,只好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透生就一副严冷的苍白而俊美的面容。他的心冰冷,既没有爱,也没有泪。
但是,他懂得瞭望的幸福。一双天赋的眼睛教会他这样。他没有任何创造,他只是认真瞭望,眼睛出奇地明晰,认识出奇地透彻。他知道远方还有一道较之可视的水平线更遥远的不可视的水平线。而且,眼睛所见到的和认识到的范围内,各种存在都出现了,海、船、云、半岛、闪电、太阳、月亮,以及无数星辰。存在和眼睛相遇,亦即存在和存在相遇,如果就意味着“所见”的话,那么不就等于存在和存在相互映照吗?不,“所见”超越存在,像鸟儿一般。“所见”是翅膀,可以将透带入谁也未曾见到的领域。在那里,就连美也像穿得一身褴褛的裙裳,变得破烂不堪了。永远没有船舶出现的大海,也就是决不被存在侵犯的海洋应该是有的。看呀看呀,望眼欲穿的明晰的极限,那个没有出现任何东西的确实的领域一定存在。那个领域定是一派浓蓝,物象和认识好似融入醋酸中的氧化铅,“所见”已经挣脱认识的枷锁,本身变得透明起来。
只有放眼那里,才是透幸福的根据。对于透来说,再没有比“所见”更值得自我放弃的了。使得自己忘却的只有眼睛,除了照镜子之外。
而且,自己呢?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确信自己并非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只有半个身子属于这个世界。剩下的半个身子属于那幽暗而浓蓝的领域。因此,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律和规矩可以约束自己。他只需摆出受到这个世界法律束缚的样子就够了。哪个国家会有束缚天使的法律呢?
因此,透的人生变得出奇地容易。人的贫困、政治和社会矛盾,一点也无需他烦心。他有时浮现出亲切的微笑,但微笑和同情无缘。所谓微笑,本是决不容忍他人的最后标记,是弓状嘴唇吹出的无形的飞箭。
一旦看厌了大海,便从桌子抽斗里拿出小小的手镜,照着自己的脸孔。鼻官挺秀的惨白的面颜,有着一双时常蕴藉着深夜的最美的眼睛。眉毛纤细却是剑眉,嘴唇莹润而紧闭。即便如此,最美丽的依然是眼睛,尽管在自我意识中不需要眼睛。他的肉体中眼睛最美,这是一种讽刺。惟有这个确定他的美丽的器官最美。
睫毛修长,极端冷酷的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像不断在做梦。
毕竟透是被挑选来的,绝对不同于他人。这个孤儿确信自己的无垢,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他父亲做过货船船长,死于海难,不久他母亲也死了,只得寄养在贫穷的伯父家里。中学毕业后,他在县辅导训练所学习一年,在那里取得了三级无线通讯员证书,来到帝国信号公司任职。
贫困给他创伤,屈辱和愤怒每次都像砍掉树皮流出的树脂,不久凝结在一起,坚固得如同玛瑙。透对这些毫不在意。透的树皮生来坚硬,那是厚而且硬的屈辱的树皮!
一切皆自明,一切皆已知,认识的喜悦只存在于海的彼方看不见的水平线上。人们如今还在为着什么而惊奇呢?诡诈似牛奶,一处不漏地被分配到家家户户。
他对自己的机构尽皆了如指掌,检点周到。丝毫不是什么无意识。
“我如果在无意识的支配下说了什么,世界早就被摧毁了。世界应该感谢我的自我意识。因为除却统御之外,意识便无可夸耀。”
透如此想。自己稍不留意,弄不好本身就是一颗具有意识的氢弹,他以为。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不是人。
透时时留意全身,一天洗好几遍手。因为掌心经常擦肥皂,所以泛白而失去光泽。在世人眼里,这位少年单单爱清洁。
但是,对于自身以外的无秩序,他处之泰然。他认为,老是记挂别人裤线会不会打皱,这是一种病态心理。纵使政治是一条打皱的布裤,那又算得什么?……
——听到楼下有人悄悄叩门的声响。要是所长,就会像踹碎一只木箱子,哗啦打开安装不牢的门扉,脚步咚咚直达二楼脱鞋的门厅。不是所长。
透趿拉一双草鞋沿着木制阶梯下来,他决不开门,冲着抵在波状玻璃门上淡红的身影说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今天六点之前,所长可能到达,吃过晚饭再来吧。”
“是吗?”门外的身影凝结于思索之中。波状玻璃门上的淡红远去了。“……好吧,我回头再来。我有好多话要说。”
“好的,就这样吧。”
透毫不介意地将带来的铅笔头夹在耳朵上,又顺着阶梯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