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6页)
透可以嘲笑自己周围的人,但绝不会嘲笑绢江。他巴望绢江常来找他。因为他从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丑陋的女疯子那里,感受到同一种异类的同胞之爱。总之,他喜欢那种顽固不承认当今世界的人。
两个人都是一副硬心肠,一个因精神异常获得保障;一个因自我意识获得保障。心肠的硬度几乎都一样,不论怎样相互磨合,谁也不用害怕会蹭出伤痕来。况且,心灵的磨合也不必担心会演变为身体的磨合。这里最放松警惕的是绢江,但当透急忙站起来,弄得椅子吱吱嘎嘎响,大步流星走过来的时候,绢江大叫一声,朝门口奔逃而去。
透是急匆匆走向望远镜。他的眼睛紧贴镜头,朝背后摆摆手。
“我要工作了,回去吧。”
“哎呀,对不起,误会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可还是把你当成了那种人,请原谅。我在这方面因为一直吃大亏,看到一个男人猛然站起,心想又来啦。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也请你理解,我就是这般担惊受怕地度日月啊!”
“没关系,回家吧。我很忙。”
“我这就走。再见……”
“怎么了?”
透背后觉察出绢江还在门口磨磨蹭蹭,他的眼睛不离开望远镜,叮问了一句。
“听着,我对透君你特别尊敬呀。……好吧,我走了,再见。”
“再见。”
木质楼梯上细碎的足音和开门的声响依然留在耳畔,透追索着黑暗里望远镜映出的灯影。
他倾听绢江说话的时候,不时朝窗外瞥上一眼,看看征候。虽然阴云密布,但西伊豆土肥一带山顶和山脚下的点点灯火,同海面上的渔火连成一气。当有船舶出现的征兆时,如同灯光掉落进黑暗,总会有些极为微小的可疑的异变。
“日潮丸”定于午后九时进港,现在还有一个小时。不过船的事谁也说不准。
望远镜圆形的镜头里,黑夜里模模糊糊的水面上,船灯像虫子似的向前爬动。小小一团灯影一分为二,转换方向,分成前后桅灯。走上一阵子,方向也固定下来,前后桅灯的间隔也保持不变。有了这种间隔和固定的桥灯,就能下判断了。那不是几百吨的渔船,而是四千二百多吨的“日潮丸”啊。由桅灯的间距判别船舶的大小,对于透的眼睛早已习以为常了。
随着镜头方向的转换,船灯也明显地孤立开来,不再混淆于伊豆半岛远方的灯影和渔火之中了。一个经过判定的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正在沿着暗夜的水路踢踏而来。
不久,随着船桥的灯光沉落水中,大船如灿烂的死亡一般袭来。黑夜里也看得分明的船体,那副独特而繁杂的古代乐器般的货轮,一旦从桅灯和舷灯黑红分界线上判定下来,透就盯在投光器上,转动把手调整方位。发光信号过早,船上人员看不清楚,要是太迟,灯光被屋子东南角的柱子遮挡,不能充分发出去。再说,对方的确认和应答的快慢也难以预料。所以,适时地判断尤其困难。
透打开投光器的开关,机件老化,投射的光束从手边有些外漏。投光器上面挂着蛙眼般的双眼望远镜,船在黑夜圆形的空间里漂浮。
透装上遮光板,三次发出第一轮呼唤。
嗵嗵嗵刺——嗵,嗵嗵嗵刺——嗵,嗵嗵嗵刺——嗵。
没有应答。
再重复三遍。
船桥的灯光旁边渗出一股浆液似的光。
刺——
应答了。
这瞬间里灯光的回应,透从操纵着厚重的遮光板上感觉到了。透再发出去。
嗵刺——刺——刺嗵,嗵刺——嗵刺——嗵,刺——嗵嗵嗵刺——,嗵刺——刺——嗵嗵嗵。
对方打出“了解”意义的“刺——”,俄而变换为闪烁不定的光束,发来了船名。
刺——嗵 刺——嗵,嗵 刺——刺——嗵,嗵 嗵 刺——嗵,刺——刺——,嗵 嗵 刺——,刺——嗵 嗵 刺——,刺——嗵刺——刺——嗵。
这信号确实是“日潮丸”。
此时,灯光长短无序,胡乱交飞,于周围安然不动的灯火群中心,只有这一束灯光欢喜若狂。夜海的远方呼唤着的光的声音,宛若刚刚离去的疯女的话音。虽云不悲,听似哀婉,不断诉说着痛切幸福的那种金属般尖厉的嗓音……这仅仅是报告船名,千万条缭乱的光的声音,便将充分郁结着感情的脉搏,通过每一个光的断片传递过来。
“日潮丸”的发光信号或许是正在值勤的二副发出的。透想象着这位二副由夜间船桥向这里发送信号时的思乡之情。在那弥散着白漆气味儿的房间里,黄铜制的罗盘针和操舵轮闪耀着明亮的光辉,长期航海的疲劳和南国太阳留下的余热尚未消散尽净。这艘一路上任潮风扑打,堆积着重载的返乡的货轮。操纵投光器的二副,满怀雄心壮志,从事着自己的职业。他那娴熟而快速的动作,还有那眼中热辣辣的痛切的思乡之情。隔着黑夜的大海,两个各自孤独而明亮的房间相互对应。信号一旦交接完成,黑暗中两人搏动的心脏,恰似浮泛于夜海里的一个光芒闪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