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4页)
古泽微微蹙起眉头,怜悯地笑了笑。透明白,这正是刚刚二十一岁的古泽,强装成一个大人的表情。
古泽戴着眼镜,一张平静的圆脸,笑起来鼻子根儿荡着皱纹,这是他特有的可爱之处。眼镜腿儿松了,他总是时时用食指尖儿朝眉骨间顶一顶,看样子似乎不间断地苛责自己。他手脚粗大,身个儿比透大得多。然而,这个本是铁路职工儿子的穷秀才,身体内部却深藏着暗红色海虾似的蠢动的灵魂。
古泽认为,透同自己都是贫苦出身,而这位少年凭借坚强的努力和忍耐,侥幸抓住养父的财富而不肯撒手。透并不想立即打破自己在古泽心目中的肖像。
别人为自己描画的形象都很自由。他的自由本来就是属于他人的。说实在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侮辱。
“本多先生的真实意图弄不清楚,他或许将你当作英才教育的Marmot吧?不过,你也挺不错的,继承下来一大笔财产,再也不用拼命爬到人世的垃圾山上,伸着脏手掏垃圾啦。但你得保持坚强的自尊心,哪怕毁灭自己也要保住自尊心。”
透本想说已经保有,但还是控制住了。
“是的。”
他说。透的习惯是,不论什么样的回答,总要先在嘴里咂咂味儿。自己要是觉得太幼稚,就干脆咽进肚里。
今天晚上,父亲本多应邀出席律师们会餐,不在家。他和古泽两个可以随便到哪里简单地吃顿晚饭,不用那么着急回家。父亲居家的晚上,不管有什么要事,午后七时都要一起吃晚饭。有时会有客人同桌,每当庆子来访的晚上,透最感痛苦。
喝了咖啡,眼睛更加清亮了。然而,没有什么值得可视的东西。他望着碗底残留着半圆形的咖啡渣。那碗底和望远镜的镜头都是圆的,厚厚的不透明的瓷器,阻挡着透的视线。碗底上,人世社会的底子完整地呈现出白瓷的表面。
古泽侧着脸,突然发话了,就像把语言的烟头一下子丢进烟灰缸。
“你有没有考虑过自杀?”
“没有。”
透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要用那副眼光瞧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我这个人,大体上是讨厌自杀者的衰微和软弱的。不过,只有一种自杀是可以谅解的,那就是为了追求自我正当化而自杀。”
“那是一种怎样的自杀呢?”
“你感兴趣吗?”
“嗯,有点儿。”
“好吧,我来说说……
“比如说,有个故事说,一只老鼠老以为自己是猫。也没有什么缘由,那只老鼠仔细分析了自己的本质,确信自己与猫无异。由此,它也用不同的眼睛看待同类的老鼠了。它相信所有的老鼠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食物,只是为了不被识破,自己才不吃老鼠的。”
“一定是只很大的老鼠吧?”
“肉体的大小倒不是问题,这是信念问题。这只老鼠认为,自己之所以长着一副老鼠嘴脸,但那只不过是‘猫’这一观念披上的伪装。老鼠相信思想,不相信肉体。它觉得只要有猫的思想就够了,无需体现这样的思想。因为这样,才会有最大的侮辱的快感。
“可是有一天……”
古泽用指尖儿顶顶眼镜,鼻子根儿上刻着说服性的皱纹。
“可是有一天,这只老鼠遇到了真正的猫。
“‘我要吃你。’
“猫说。
“‘不,你不能吃我。’
“老鼠回答。
“‘为什么?’
“‘猫怎么能吃猫呢?这从原理上,本能上都讲不通啊。你呀,别看我这副模样儿,咱也是只猫哩!’
“猫听到这儿,一下子笑得倒在地上。它颤动着胡须,两只前爪抓着虚空,笑得布满白色绒毛的肚皮一瘪一合。接着,翻身而起,猛地扑向老鼠要将它吃掉。老鼠大喊:
“‘为什么要吃我?’
“‘因为你是老鼠。’
“‘不,我是猫。猫不能吃猫。’
“‘不,你是老鼠。’
“‘我是猫。’
“‘那好,拿出证据来!’
“老鼠看到身边有个洗衣盆,里边泛着洗涤剂的白色泡沫,它一头栽进去自杀了。猫伸出前爪沾了点儿舔舔,洗涤剂的味道太差,放着漂浮的老鼠尸体走开了。猫离去的缘由很清楚,一句话,那东西不能吃。
“这只老鼠的自杀,就是我所说的自我正当化的自杀。当然,它并没有因为自杀而使得猫把它当作一只猫,老鼠自杀时无疑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但是,老鼠是勇敢、聪明而富有自尊心的。它看透老鼠有两种属性。第一,老鼠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一块肉;第二,因此对于猫来说是可以吃的。不外乎这两点。关于第一个属性,它很快灰心了。思想轻视肉体招来了报应。但是,第二个属性是有希望的,首先,它当着猫的面而死,没有被猫吃掉;其次,它将自己弄成一个‘根本没法吃’的东西。凭这两点,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老鼠’。既然‘不是老鼠’,证明‘是猫’就容易得多。为什么呢?因为生就一副鼠相的东西,假如不是老鼠,那就可能是另外任何一种东西。于是,老鼠的自杀是成功的,它完成了自我正当化。……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