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4页)
透一边倾听一边在心中反复掂量着青年嘴里说出的这则寓言的分量。古泽想必对这个故事在心里琢磨了无数遍,一定是滚瓜烂熟。其实,透很早就觉察古泽这个人外观和内心互有龃龉。
假如古泽通过这个故事说明自身存在的问题,那就罢了;要是他已经发现透的内心,借此对他进行讽喻,那就应该提高警惕。透伸出无形的精神触角进行探索,似乎用不着担心。古泽越是讲下去,他的灵魂就越发躬腰塌背,团缩于自身的深海之中,无暇他顾。
“然而,老鼠的死是否震撼了世界呢?”他再也不顾有透这个旁听的人在场,只管一个劲儿倾诉下去。透只以为他是自言自语,随便听听就是了。他第一次听到古泽的音调里充满阴郁的苍苔般的苦恼。“世界对于老鼠的看法,有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呢?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东西长着一副鼠相而又不是鼠吗?有谁真正听到过这种传闻呢?猫们的确信是否多多少少有过动摇呢?还是猫为了防止这个寓言的流布而变得神经过敏呢?
“然而,不必大惊小怪。猫什么也没做。它很快忘了,开始洗脸,然后睡觉,进入梦乡。作为猫,它意得志满,甚至没有认识到自己是猫。而且,在这个完全放松的慵懒而怠惰的午睡里,猫轻而易举地变成老鼠所梦寐以求的另一种东西。猫凭借苟且偷安、自我满足和无所意识,可以无所不为。熟睡的猫身子上空,蓝天一碧,彩云流徙。风儿将猫的香气传遍世界,它那鱼腥味儿的鼻息如音乐一般随处弥漫……”
“你说的是权力吧?”
透问道。他感到有义务同古泽搭话。不料对方立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像老好人一样回答:
“是的呀,你倒挺明白。”
透一下子失望了。
于是,这一切最终都暗含着青年所喜欢的悲惨的政治。
“总有一天你会觉悟到的。”
尽管周围没有什么人,但古泽还是压低声音。他从桌子上凑过脸来说话时,透蓦地闻到他那早已忘却的口臭。
为什么一直忘了呢?在复习国语准备迎考的时候,他们脸儿磕着脸儿,不住闻到古泽的口臭,当时也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可如今倒成了透讨厌他的根据。
这则猫和鼠的故事,古泽从头至尾讲起来,尽管没有丝毫的恶意,但总有一种令透恼怒的因素。不过,他不想以此作为憎恶古泽的因由,他觉得这样反而越发贬低了自己。他讨厌古泽,甚至憎恶,但总得另外找个能充分说服自己的理由。因而,口臭就忽然变得难于忍受了。
古泽丝毫没有觉察,他只顾说下去。
“总有一天你会觉悟的。来自欺瞒的权力,要想维持下去,就得使欺瞒如细菌一般时时刻刻都在增殖。你对它越是发动攻击,它的欺瞒的耐性和繁殖力越强大。最后,你不知不觉就在灵魂深处产生了霉菌。”
——不久,两人走出了“卢纳尔”,到附近吃了碗中国面条。比起陪父亲吃晚饭时面前摆着好多碗碟,透觉得好吃多了。
面条腾起的热气使透眯细着眼睛,他一边吃一边估量自己同这位大学生所产生的共鸣会带来怎样的危险。他们在心情上确实有着某种共性,然而,琴弦的共鸣是受控制的。说不定古泽就是父亲为了考验自己挑选的奸细,想从透这里套出话来吧。透心里明白,就像今天这样,他把自己招呼出来(当然出自父亲的要求),然后汇报去了哪些地方,还要从父亲那里索回临时支付的花销。
归途中,他们走在后乐园一边的人行道上,古泽又邀透去坐观览车。透看出古泽自己很想坐,所以就答应了。买了门票进去,观览车就在眼前。等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客人,工作人员极不情愿地单为他们两人打开了电钮。
透坐绿色的椅箱,古泽有意隔开一段距离,坐桃红的椅箱,箱子外面描绘着一圈儿廉价的花纹,使人联想到郊外家用陶瓷店实行清仓大拍卖的红茶茶碗,那种店通常位于行人寥落的街道一侧,过分明丽的灯火夸耀般地辉映着一个个玻璃器皿和陶瓷的表面。椅箱开始转动了。本来遥远的古泽,很快从身边擦过,他那一只手压着眼镜的喜笑颜开的脸孔,一闪而过。从坐进椅箱开始,一股寒气透过裤子渗进腰间,一旦旋转起来,随即变成严寒的风暴。透胡乱转动把手一个劲儿加速,他就喜欢那种一无所见、毫无所感的境界。世界随即变成雾气萦绕的土星的环。
转动好容易静止下来。惯性使得椅箱如水面的浮标缓缓漂动,这时透想站起来,但一阵眩晕,随即又坐下了。古泽从恍惚还在转动的地面上走来,笑着问道:
“怎么样?”
透只是笑着,他没有站起身来。刚才还在旋转不止、视野模糊的世界,现在又恢复了常态,将其破败的裂纹,剥落的宣传画,以及犹如巨大的红色电热器般的可口可乐广告电光板的背面,毫无顾忌地一起排列在那儿。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