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6/18页)

“譬如,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叫老刘一声爸爸。”老张说。

只要能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里,叫一声爸爸又有什么呢?可范强听不惯老张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他是巴不得我出点事啊!范强想。范强没有答理老张,而是直接对老刘说,叫爸爸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是对老刘有点不好,因为这有点不吉利。“我爸爸他死了,正值壮年就已经呜呼哀哉了。”老刘一听这话,就说算了算了,你就说你是过来看我这个当经理的得了。老张在旁边说,他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还是让他来当爸爸吧。

由于老张的话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所以范强不好意思朝他发火,只能在那里忍着。他调了个头,又躺了下来,并且故意做出非常舒服的样子,夸张地打起了鼾。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接着,他就看到枕边的床单上有一块湿痕。他趴在那里闻了闻,没错,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很快判断出那是醉酒者吐出来的东西。在临凡的奥斯卡酒店上班的时候,经常有客人因为床单上的污迹朝服务员发火,而他们除了道歉,连个屁都不敢放,因为和客人一吵,服务员的奖金就打水漂了。九年来第一次坐火车的范强,这会儿想,如果列车员来查我的票,我也如法炮制,先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这么一想,他就生怕那团湿痕干掉,每过一会儿,就要看它一眼。为了让它保持必要的湿度,他不但往上面吐唾沫,而且还往上面吐痰。

折腾了几个小时的华林,现在终于可以躺下来喘口气了。那位小姐后来又给他拿来了几份《交通快讯报》。最近的那一份是六月四号出版的。他对这种报纸不感兴趣,因为它们没有文化气息。正要把它放到一边,他突然看到上面还有副刊版,那上面有几篇文化名人写的随笔。他们分别谈到了臭豆腐,茶鸡蛋,一种叫做埙的古老乐器和正品唐山牌抽水马桶的鉴定。在谈到臭豆腐的时候,那个文化名人引用了瞿秋白的一句话:“中国的臭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错了!瞿秋白说的是豆腐,而不是臭豆腐!编辑甚至把鲁迅先生也弄了进来,鲁迅的一篇文章叫《从胡须说到牙齿》,可编辑只是断章取义地从中选了一段,并且自作主张地为鲁迅起了另外一个题目——《我从小就是个牙痛党》。拿鲁迅的作品来凑数,把鲁迅拖进现代商业主义和现代享乐主义的旋涡,可真是个一箭双雕:既可以省掉一笔稿费开支,又可以让别的作者感到满意——瞧啊,我和鲁迅是一伙的!他正要把它丢开,突然又看到了一幅叫做《无题》的漫画,画的是一个人七仰八叉地躺在车厢里。在画幅的左边,写着一首歪诗:

逃票不要紧只要不当真逮住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怎么这么熟悉?哦,原来步的是夏明翰的那首就义诗的韵。太好了,到处都有学问,走到哪里都可以产生灵感。这是从革命性写作到反讽式写作演变的经典范例,应该把它撕下来。于是,他又一次爬上了那个梯子。因为没有小姐在场,这次他爬得比较艰难,好像那是攻城用的云梯。然后,他把撕下来的那一版报纸塞进了旅行箱。

太热了,只要动弹一下,衣服就会和身体粘到一起。他站在那里,拈着衬衣的硬领——他同样不知道那硬领上绣着英文字母Goldlion——让它和身体分离的时候,他还在琢磨那首就义诗。在《现代性的使命》的修订本中,一定要把这首诗放进去。他还触类旁通地由那首诗想到了范志国的死。老范的身子骨不是挺硬朗的吗?怎么转眼之间就要灰飞烟灭?

一个多么清晰的幻觉啊!华林教授现在突然看到了知青华林赤身裸体地在池塘边的泥巴里打滚的情景,范志国也是赤身裸体。他看到了那个华林的屁股和脚掌被碎瓷片划破了,范志国正要把他从泥巴里拽出来,扛到外边去。他们那时候可真是没少打架呀,那些碎瓷片是邻村的知青出于对上次挨揍的报复而撒到池塘里去的。他现在想起来,在他俯卧在床上养伤的那段时间,范志国第一次让他看了他整理出来的哲学笔记的情景:范志国竟然有三个带着红色塑料封套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从马恩列斯的著作和有关的注释中抄下来的许多哲学语录。那些笔记本是范志国用一包肉松从村里的会计那里换来的,在每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都记着毛主席的号召:“学一点哲学。”他就是从那些笔记本上知道了许多陌生的名字:斯宾诺莎、费尔巴哈、黑格尔、康德……有一天晚上,由于伤口化脓,他怎么也睡不着,捂着屁股唉声叹气。赤脚医生范志国先训斥他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然后坐到他的那个用门板搭成的床上,给他和其他几个受伤的同伴念了几段导师的语录。那几段话说的并不是深奥的哲学问题,其中一段因为和洗澡有关系,他们后来就经常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