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7/18页)
希望你设法夏天到这里来,当然你将住在我这里,如果天气好,我们可以去洗几天海水浴。
然后是:
马克思刚刚搬了家。他的住址是:伦敦西北区梅特兰公园月牙街41号。
“马克思怎么没有下乡?”另一个弄伤了屁股的人突然喊了起来。那人还提议往邻村的知青经常出人的池塘里也撒一点碎瓷片,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考虑撒上一点玻璃碴。那人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但是遭到了范志国的否定。他说,马克思说了,历史上的事件总是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什么是喜剧?喜剧就是闹剧。”范志国说,“谁的屁股再扎烂了,可不要来找我。”话虽这么说,可第二天,范志国就到县城搞玻璃去了。他搞来的都是巴掌大的小块玻璃。他对大家说,那些玻璃可以派两种用场,一种是撒到池塘里去,一种是安到老虎窗上,请大家选择。那个时候的范志国就显示出了当领导的才能,说话办事总能让大家心服口服。他自己动手,把那些玻璃拼到了窗格上。最后剩下的小玻璃片,他也没有舍得扔掉。他像个孤胆英雄似的,“深人敌穴”闯进了对方的村子,让那些知青们知道,他要是照葫芦画瓢把玻璃撒进池塘,不光会让他们烂脚烂屁股,还会让他们一个个都变成太监。他说,他之所以没有那样干,是因为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而走到一起来的……
真是难以想象,这个范志国已经死了。当时他们还把他看成是哲学家,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和生孩子耽误了考学和回城,他现在说不定还真是个哲学家呢,混个学部委员当当也不是没有可能。西塞罗在《辩论篇》里说,哲学家的一生都在为死做准备。哲学家范志国,也对自己的死做过准备吗?华林现在翻了个身,让长痔疮的地方朝向上面,然后双手捂住了脑袋。他现在又想起了一九八九年夏天见到范志国的情景。又是一个清晰的幻觉啊!他看到范志国正领着一个男孩在汉州大学的家属院门口徘徊,那个小男孩在他身边正专心致志地啃着一芽西瓜——瓜皮上已经没有一点红瓤,那唯一的红瓤现在粘在他的鼻尖上。华林并没有认出他们就是范氏父子,他只是被孩子逗乐了,想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把最后的那一点瓜瓤抹到嘴里去,才在那里停了下来。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华林。是范志国喊的,他显然也不能肯定他就是华林,为了避免认错人的尴尬,范志国喊他的时候,脸朝着门房里的那一位正在书写标语的退休教师。
那一次,范志国在汉州待了两天。华林还让范志国看了他一直珍藏着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书的扉页上,还留着华林教授当年写的一首诗:
学习保尔柯察金一定重做革命人扎根阳城反右倾坚决解放全人类
他第一次向范志国透露了因为看这本书而挨打的故事。牢里的领导对他说:“犯了罪还想回城当炼钢工人,不打你打谁啊?”领导让他写检查,他就写了这首诗。他向范志国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吴敏也在旁边。这个小故事吴敏虽然已经听过多遍,可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似的,笑个不停。那时候,华林和吴敏刚刚结婚,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由于范志国带着孩子暂住在那里,吴敏只好去住女友的单身宿舍。不过,她每天都要回来看他。由于范志国的在场,他对吴敏的年轻貌美竟然感到有点不自在。有一次,当吴敏习惯地挽着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瞥见镜子中的自己竟然有点面红耳赤。在离开汉州的那天下午,范志国向他透露了他正在托关系找门路,要把到阳城卫生局当副局长的事敲定。他说既然捞到这个职位不容易,他就将尽可能多做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范志国又开玩笑地说:“当然,首先是要协调好各个部门的关系,把计划生育搞好,至少要把避孕套及时地发放下去。”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玩笑。华林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只像气球那样在空中飘飞的避孕套。没有比避孕套更轻的东西了,可华林却感到它比石头还重。在送范志国去车站的路上,他一直有点神不守舍。把他们送上1164次列车以后,范志国拉开窗户,邀请他和吴敏有空到阳城去玩。吴敏当时爽快地答应了,而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华先生,您是不是想吃点夜宵?”有人好像在喊他。
短暂、零乱的幻觉消失了。华林一骨碌爬了起来,那个样子就像夜半的惊梦。他望了一下窗户,又拍了拍两排座位之间的小茶几。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他依稀看到了几处灯火;茶几上是一份被他撕开了的《交通快讯报》,上面的那首歪诗现在正掖在他的旅行箱里。站在他面前的也不是吴敏,而是那个把他领到这里来的服务小姐。她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窖藏苹果的香气。